①《兄弟如仇》是拉辛的第一部悲剧。
“是埃斯巴夫人!”达尼埃尔大声嚷道,同时做了一个恐怖的姿势。
“噢!我已经原谅她了,我的朋友。首先,那句话说得非常俏皮,也许我本人,对那些象我从前那么纯洁的可怜女人,也会说出更残酷的带刺的警句。”
德·阿泰兹再次吻这位圣女的手,她把母亲剁成碎块端上来之后,又把你们已认识的德·卡迪央亲王描绘成一位有三重保护的奥赛罗①,再把她本人痛骂一番,最后自己承认错误,目的无非是想要把自己打扮成贞洁的女子,来蒙骗天真的作家,就象最蠢的女人也知道不惜任何代价把童贞奉献给自己的情人。
①奥赛罗,莎士比亚同名悲剧的男主人公。被认为是痴情、妒忌而凶暴的丈夫的典型。
“我的朋友,您知道,我重进社交界时声名赫赫,并且打算在那里大显身手。我被迫进行一些新的战斗。首先我必须获得我的独立,并使德·摩弗里纽斯先生无计可施。此外还由于别的原因,我又过起奢侈浪费的生活来。为了麻醉自己,为了忘记现实的生活,我过的是极其荒唐的日子。我大肆炫耀,开各种舞会,摆出王妃的架子,结果背了一身债。在家里,我疲劳得在酣睡中忘记了自己,一觉醒来,我仍然很漂亮、快乐,世人以为我疯狂;可是,在这场以荒唐行为反对现实生活的可悲的斗争中,我花光了我的财产。一八三〇年的暴动,正好发生在我的天方夜谭式的生活的尽头,也正是我遇到我所希望经历的最纯洁、最神圣的爱情的时候(我说的是真话!)。你得承认,当一个女人的心灵受到种种利害关系和多方面的意外事故的压抑,当她已到了女人觉悟自己受骗的年龄,当我看到在我周围那么多女人都因为爱情而获得幸福的时候,渴望这种纯洁神圣的爱情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啊!米歇尔·克雷斯蒂安为什么要那么庄重呢?这对我来说,又是一种嘲弄。有什么办法呢!在垮下来的时候,我什么都丧失尽了,我对任何事情都不存幻想;我把一切都榨干了,除了唯一的一个果实,对它我再也没有兴趣,也没有啃它的劲头了。最后,当我必须离开社会的时候,我发现我对它已毫无留恋。这里面似乎有神意所在,就象我们在临死之前经历的麻木状态。”(她做了一个充满宗教虔诚的姿势)“那时,一切都好象为我作了安排,”她接着说,“整个王朝的覆灭,以及王朝的废墟,正好作为我埋葬自己的场所。我的儿子给我许多安慰。母性的爱使我觉得其他别的感情都是骗人的!世人对我的隐退觉得奇怪,可是,我却在隐居生活中找到幸福。噢!要是您能知道,这儿,站在您面前的可怜人,她是多么幸福啊!把一切都牺牲给我的儿子,我便忘记了其他幸福,我也不知道人间还有别的幸福。有谁能相信,对德·卡迪央王妃来说,生活就是由一个不幸的新婚之夜,和所有别人强加给她的种种风流韵事,以及一个小女孩对两种可怕的激情的挑战所构成的?不,谁也不能相信。今天,我害怕一切。只要回想起过去我碰到那么多虚伪的事情,遭遇过那么多不幸,即便是真实的感情,真正的、纯洁的爱情,也许,我也会加以拒绝,就象有钱人上过冒充不幸者的当,后来连对真的穷苦人也拒绝施舍,从此压根儿对做慈善事业感到厌恶。所有这一切都是可怕的,对不对?但是,请您相信,我对您所说的正是不少女人的真实故事。”
最后这几句话是用开玩笑的、轻松的口吻说的,这一来又使人回想起这个女人的优雅和嘲弄的风姿。德·阿泰兹早已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在他眼里,那些为了杀人,为了严重的盗案,为了在票据上作弊而被法院送进监狱的人,比起上流社会的人物来,简直都是小圣人了。这一首在谎言的武库里铸造,在巴黎的斯提克斯①河水里淬砺过的残酷的哀歌,是用无可模拟的真实音调唱出来的。作家对这位可爱的女人默默地欣赏了一会儿,这时候她躺在沙发上,两手从沙发的扶手上垂下来,就象一朵花儿,两边各沾着一滴露珠。在这场揭露秘密的谈话之后,她显得精疲力尽,无限颓丧,仿佛她在讲述自己的过去时,又重新感受了一次她过去所受过的全部痛苦,总之,她此刻是一位忧郁的天使。
①斯提克斯河,希腊神话中的冥河。相传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初生时,他母亲提着他的脚浸在这条河水里,使其周身刀箭不能入,只有脚跟上未被水浸过的地方是致命的弱点,后来他就因在脚跟上中箭致死。
“您来判断吧,”她突然情绪激动地站起来说,举起一只手,眼睛里发出闪光,那是所谓的二十年的贞洁在闪光,“请您判断一下,您的朋友的爱情给我的印象会有多么深;可是,由于命运的残酷嘲弄……或者,也许是上帝……因为我承认,那时候若是有一个男人,当然是一个配得上我的男人向我求爱,我会轻易委身于他,因为我是那么渴望幸福!然而,他死了!为救谁的命而死呢?……为了救德·卡迪央先生的命!现在您还会奇怪我为什么陷入沉思吗?……”
这是最后的一击,这一下,可怜的德·阿泰兹支持不住了,他跪下来,把头埋在王妃的两手中,哭了,倾泻着只有天使们才会洒落的甜蜜的眼泪,如果天使也会哭的话。因为达尼埃尔的头埋在她的双手里,德·卡迪央夫人便能够在她的嘴唇上闪露出一丝狡猾的胜利的微笑,就象猴子们耍了个高超的把戏时的微笑,如果猴子们也会笑的话。
“啊!我可抓住他了,”她心里在想。
的确,她把他抓得很牢。
“那么,您是……”他说,一面仰起他那英俊的头,一往情深地望着她。
“……是圣女,也是殉难者,”她微笑着补充说,显然觉得这句古老的笑话有点庸俗,可是,由于她的微笑充满残忍的快乐,倒给了它一个动人的意义。“如果您看见我在微笑,那是因为我在想着那位世人所熟悉的王妃,想着这位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世人把德·玛赛,那不要脸的政治扒手特拉伊,小傻瓜德·埃斯格里尼翁,拉斯蒂涅,吕邦泼雷这些人,都说成是她的情人,还有大使们,部长们,俄国将军们,还有谁?整个欧洲吧!人们见我把这些人的肖像收进我的画册,都妄加评论,而当初我叫人做这本纪念画册时,原以为凡是爱慕我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啊!这多么可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让人家拜倒在我的脚下;其实我应该对他们一概蔑视,这才是我应有的信仰。”
她站起来走向窗前,那种步伐简直美妙非凡。
德·阿泰兹留在壁炉旁他原来坐的矮靠椅上,不敢跟随王妃到窗前去,可是他望着她;他听到她擤鼻子的声音,却不见她擤鼻子。哪有王妃擤鼻子的?狄安娜用尽办法想使人相信她多愁善感。德·阿泰兹相信他的天使在流眼泪,他跑过去,搂住她的腰,把她紧紧贴在他的心上。
“不,放开我吧,”她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我的疑心太大了,不会对别人有什么好处。要使我恢复正常的生活,不是一个男人的力量所能胜任的。”
“狄安娜!我将永远爱您,我要补偿您失去的全部生活。”
“不,您不要对我这么说,”她答道,“此刻,我很惭愧,我在发抖,就象我犯了最大的罪恶似的。”
这时她已完全回复到象少女那么天真无邪了,同时她又显示出象皇后一般的威严、伟大、高贵。要描写出这场巧诈行为的效果,简直不可能。她的手段是如此巧妙,以致象德·阿泰兹这样毫无经验、心地纯良的人相信这是百分之百的真事。这位伟大作家默不作声,惟有崇拜的份儿,站在窗口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等待一句话,而王妃在等待一个亲吻;可是,对他来说,她实在太神圣了。王妃觉得身上有点发冷,这才走向沙发,照刚才那个姿势坐下来,她的两脚已冻僵了。
“这将需要很长的时间,”她在这么想,一面望着达尼埃尔高高的前额,和那具有最高德行的脑袋。
“她是女人吗?”这位深刻的人类心灵的观察家在问自己。
“和她打交道究竟该怎么办?”
直到清晨两点钟,他们还在说些蠢话,而象王妃这样的天才女人却有本领把这些蠢话变得意味无穷。狄安娜自称太衰弱,太老,太过时了;德·阿泰兹却给她反证,说她的皮肤是最细嫩的,摸起来最滑腻,看起来最洁白,闻起来最馨香,她还年轻,正在如花似锦的妙龄,其实她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他们从这种美谈到那种美,从这个细节说到那个细节,中间穿插着象这样的话语:“你真的相信吗?”——“你疯了!”——“这是情欲!”——“只消半个月,你就会看出我的本来面目。”——“总之,不久我就四十岁;人们能爱一个这么老的女人吗?”德·阿泰兹这时雄辩滔滔,却又象中学生那么幼稚,语句中充满最夸张的形容词,王妃听到这位聪明的作家象个在求爱的少尉,尽说一些蠢话,她做出全神贯注倾听的样子,似乎十分感动,可是,心中却在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