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定是为了她才对议院不关心的。”德·纽沁根男爵用带德国口音的法语说。
“啊!王妃是那类最危险的女人,男人要是踏进她的家门,准会倒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低声道,“我的丢脸的婚姻就是她造成的。”
“危险的女人?”德·埃斯巴夫人说,“别这么说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从未听人说过,也未亲自见过王妃有任何行为不是出自于高尚感情的。”
“让侯爵说下去吧,”拉斯蒂涅嚷道,“曾被一匹漂亮马儿甩下来的人,他当然知道马儿的缺点,并把它卖掉。”
听到这句刺激性的话,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便望着达尼埃尔·德·阿泰兹说:
“我希望先生和王妃的关系并未到达妨碍我们谈论她的程度吧?”
德·阿泰兹保持沉默。德·埃斯格里尼翁很聪明,他理会了拉斯蒂涅的意思,便给王妃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一个辩护性的肖像,使整个筵席都活跃起来。因为这个玩笑开得十分隐晦。德·阿泰兹听了莫名其炒,他便转向邻座的蒙柯奈夫人,问她这些笑话的意义。
“看来您对王妃的看法挺好,但是,除了您,据说,所有同席的宾客都曾经受过她的宠爱。”
“我可以向您保证,您这个意见,完全不对,”达尼埃尔答道。
“可是,这儿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他是佩尔舍地方的贵族,十二年前为她完全破产了,而且为了她,几乎被送上断头台。”
“我知道这件事,”德·阿泰兹说,“德·卡迪央夫人曾经把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从重罪法庭救出来,您看,今天他是怎么样来报答她的!”
德·蒙柯奈夫人听了又惊异又好奇,呆呆地望着德·阿泰兹,然后,转眼望着德·埃斯巴夫人,示意让她看德·阿泰兹,好象对她说:“他已经着了魔道!”
在这段简短的谈话里,德·卡迪央夫人受到德·埃斯巴夫人的保护,可是,这种保护却起了避雷针的作用,引来雷电。当德·阿泰兹重新加入大家的谈话时,他听到马克西姆·特拉伊说出这样的话语:
“在狄安娜身上,荒淫不是后果,而是根源,也许正是这个根源使她具有一种美妙的天性;她不贪图什么,也不故弄玄虚;她的最考究的追求,就象受了最天真的爱情的启示,使你不可能不相信她。”
这一番话似乎特意为象德·阿泰兹这样有修养的人而准备的,说得如此凝练有力,简直象是一种定论。每个人都不再提王妃了,她好象已被人一顿乱棍打死了。德·阿泰兹用嘲笑的神态望着德·特拉伊和德·埃斯格里尼翁。
“这个女人的最大错误就是去和男人们比赛花钱。”他说,“她也和他们一样浪费嫁资外的财产,她打发她的情人们去借债,她吃掉嫁资,她使孤儿们破产,她败掉古老的城堡,她引别人犯罪,甚至也许自己也犯罪;但是……”
德·阿泰兹这席话是对那两位的回答,这两位人物中的任何一位,都从未听到过比这更激烈的言语。在听到“但是”这个词时,整个筵席好象受到了突然的打击,每个人都惊愕地举着叉子,眼睛轮流注视着勇敢的作家和把王妃一棍子打死的人,大家在可怕的沉默中等待他的结论。
“但是,”德·阿泰兹用轻松的嘲弄口吻说,“德·卡迪央王妃夫人比起男人们来,有一大优点,那就是当人家为她而遇到危险时,她便挺身而出,去救援他们,而且,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为什么人们中不可以有一个女人玩弄男人,就象男人玩弄女人那样?为什么女性不可以有时也对男人来一下报复?……”
“天才到底比智慧厉害,”勃龙代对拿当说。
阿泰兹的这一连串讽刺话的确象炮兵的排炮对付步兵的排枪。大家连忙改变话题。看来,无论是德·特拉伊伯爵或是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都不想和德·阿泰兹争吵。在用咖啡的时候,勃龙代和拿当来向这位作家致意,他们那种殷勤的样子谁也不敢模仿,因为,对德·阿泰兹行为的钦佩和害怕树立两个强大敌人的矛盾心理,显然很难调和。
“我们不是今天才知道你的性格和你的才能是同样伟大的,”勃龙代对他说,“你在这儿的行为,已经不象是一个凡人,而象是一位天神。既不受感情摆布,也不受想象力驱使;不为一个心爱的女人辩护,这使希望你这么做的人扑个空,否则,这一伙对文学界的名流嫉妒得要死的人就会得胜了……啊!请允许我这么说吧,这是私人外交的卓绝成就。”
“啊!你是一位大政治家,”拿当说,“要给一个女人报仇,却不替她辩护,这一手既巧妙也困难。”
“王妃是正统派中的一位女英雄,凡是有良心的人,难道不该义不容辞地保护她吗?”德·阿泰兹冷然地回答,“她为她主人们的事业所做的一切,将会饶恕她在生活上最疯狂的行为。”
“他说话很小心,不留给别人任何把柄,”拿当对勃龙代说。
“完全象是王妃真的值得别人替她辩护似的,”拉斯蒂涅插嘴说,这时候他也参与了他们的谈话。
德·阿泰兹到王妃家里去,她正在焦急万分地等待他。这次由狄安娜所促成的尝试,要是失败了,对她来说,其结果可能是致命的。这个女人心里感到痛苦,身上冒冷汗,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万一德·阿泰兹听信别人的话,不听信她的话,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人说的可是真话,而她说的却是假话。他性格这么好,灵魂这么纯洁,心地这么质朴,人品这么完美,还从来不曾有象他这样的人落到她的手里。她之所以编造了这么一套残酷的谎言,那是因为她想要体验真正的爱情。而她在心中已经感觉到这个爱情在萌芽,她爱上了德·阿泰兹;她是注定非欺骗他不可了,因为,她想要保持那个曾在他面前表演过喜剧的高超女演员的形象。当她听到达尼埃尔走进餐厅的脚步声,她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震动,一阵震撼她整个生命的战栗。这种激动心情在她这类身分的女人过去的生活中,哪怕是在最惊险的时刻,也从未有过。现在她心里明白,她已把自己的幸福作为赌注。她那凝视着空间的目光忽然落在德·阿泰兹的身上;她的视线象是透过他的肌肉看到他的灵魂,那儿连一点猜疑的阴影也没有!刚才那种由于恐惧而产生的可怕震动,此刻起了反作用,快乐几乎把幸福的狄安娜窒息了;因为人类忍受忧愁的能力总要比承受极大幸福的能力强得多。
“达尼埃尔,人家诽谤了我,您却替我报了仇!”她激动地说,一面站起来,张开胳膊准备拥抱他。
这句话引起他的极大惊奇,其中的来龙去脉,他根本不知道。达尼埃尔让那双美丽的手捧住他的头,王妃便圣洁地吻了吻他的前额。
“您怎么知道?”
“噢!多么傻的名人呵!你难道看不出我在疯狂地爱你吗?”
自从这一天以后,德·卡迪央王妃再也不成为社会上的问题人物了,人们也不再谈论德·阿泰兹了。王妃继承了她母亲的一笔财产,每年夏季,她在日内瓦的一座别墅里和这位大作家一起度过暑天,冬天回巴黎住几个月。德·阿泰兹则只在议院里露面。后来,他的著作也出版得十分稀少了。故事到此是否就算结局?对聪明人来说,是的;对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来说,不是。
一八三九年六月于雅尔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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