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一种奇妙的女性的傲慢动作,耍弄她的小香盒,那神情充满了嘲弄的乐趣。

“我常常听到一些可怜的卑微女性,悔恨自己生为女子,而宁愿生为男人;我就常常用哀怜的眼光来看她们,”她继续说道。“假如我能选择的话,我宁愿再次做女人。靠强力取胜,靠你们自己制订的法律所斌予你们的一切权力取胜,这有什么乐趣!而当我们看到你们跪在我们脚下,说蠢话,做蠢事的时候,当我们由衷感到这是弱者的胜利时,这才是令人陶醉的幸福呢!因此,在我们获得成动的时候,我们便应该保持沉默,不然就会失掉我们的威力。如果我们女人失败了,出于自尊心,尤其应该沉默。奴隶的沉默会使主人恐怖。”

这种喋喋不休的空谈,是以一种如此温柔的嘲笑口吻,并配以如此妩媚的头部动作,吹进德·阿泰兹的耳朵的,从未见识过这种女人的德·阿泰兹象一只鹧鸪碰上猎狗似地被镇住了。

“我恳求您,夫人,”他终于说话了,“请您给我解释一下,一个男人怎么能够使您痛苦呢?我敢断言,在所有女人都可能显得平庸的场合下,您却是高贵的,再说,您还有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能使一本菜谱变成引人入胜的书。”

“您的友谊倒来得真快,”她说话的音调突然变得严肃,使得德·阿泰兹的态度也认真起来,而且有些不安了。

谈话的话题改变了,时间也已不早。这位可怜的天才人物告退的时候,后悔自己显得太好奇,伤了人家的心,并且深信这个女人受过难堪的痛苦。其实她过去的生活尽是在寻欢取乐,她是一个真正的女性的唐璜①,稍微不同的是,并非她邀请那尊石像来参加夜宴,而且毫无疑问,她将会比那尊石像更为厉害。

①唐璜是西班牙的传奇人物,典型的宫廷贵族,放荡不羁,专事玩弄女性。他曾诱拐一位少女,并侮辱少女父亲的石像,甚至开玩笑邀请石像赴宴,不料石像果然应邀前来,扼死了唐璜。

不提一提德·卡迪央亲王,这个故事就无法继续下去。这位亲王的另一头衔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比他的亲王头衔更为人所熟知。不把情况交代清楚,王妃的奇迹般的谎言就会索然无味,不明底细的人,对她为得到一个男人而扮演的这出可怕的巴黎喜剧,就会感到莫名其妙。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先生是德·卡迪央亲王的嫡子,他是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外表非常优雅,举止温文,谈吐可爱,他当了上校,是由于上帝的照顾,变成好军人则完全出于偶然;加上他象一个波兰人那样勇敢,不分青红皂白,动辄诉诸武力。他懂得利用大兵的行话来掩盖自己头脑的空虚。从三十六岁起,他就被迫象他的主子国王查理十世那样对女性完全失去兴趣;也和他主子那样,由于年轻时候太讨女人喜欢而受到惩罚。十八年间,他在圣日耳曼区,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他象所有贵族子弟那样,过着放纵的生活,除了寻欢作乐,别无所事。他的父亲在大革命中倾了家,波旁王朝复辟时,重又恢复了职守,管理一座皇宫和处理俸给、年金等事;这种肥缺的收入使这位老亲王生活得很好,又恢复了复辟王朝以前大贵族的架子。赔偿法案颁布后,他收到的赔款全部花在他那宏大的府邸的豪华排场上。这座府邸是他唯一能收回的不动产,府邸的绝大部分屋宇为他的儿媳所占用。这位德·卡迪央老亲王在七月革命前不久死去,享年八十七岁。他吃光了他老婆的财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和纳瓦兰公爵之间有着不愉快的关系,后者第一次结婚娶的便是他的女儿,他欠女婿的账很难还得清。德·摩弗里纽斯公爵从前曾和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有过密切的关系。

一八一四年,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先生到了三十六岁,公爵夫人看见他穷,但是很为朝廷宠爱,便把女儿嫁给他。女儿拥有大约五、六万法郎的年金,还未算上她将来该继承的母亲的遗产。德·于克塞尔小姐就这样成了公爵夫人,她母亲预见到她将可能得到最大的自由。由于出乎意料的幸运,他得了个儿子,有了继承人后,公爵便让他妻子在行动上享有完全的自由。他本人则从这个驻防地到另一个驻防地,尽情娱乐,冬天来巴黎过冬,欠下很多债,总是由他父亲去还。他对妻子宽大为怀,每次回巴黎总是提前八天通知公爵夫人。他为自己部队的人所崇拜,为皇太子所宠爱,是一位机灵的侍臣,有点喜欢赌博,可没有任何特殊嗜好;王妃曾开玩笑地说过,她未能使他下决心找一个歌剧院的舞女做朋友,哪怕是为了礼貌和对她的尊重①。公爵本人继承他父亲生前的职务,很懂得博取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两位国王的欢心,这足以证明他虽无才干,却把自己的公事办得相当不错;可是,他的这种行为,这种生活,全是经过最光彩的油漆粉饰的:优雅的言谈,高贵的仪态,豪华的服装,把他装扮成了一个完美的形象;总之,即便是自由派也都喜欢他。他本人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卡迪央家的传统了,这个传统,照那位老亲王的说法,就是吃光老婆的财产,因为公爵夫人本人已经吃光她自己的财产了。这些奇特的事在宫廷里和在圣日耳曼区,已为人所共知。因此,王政复辟时期的最后五年间,如果有人谈及此事,就不免被人嘲笑,就象他还想搬出丢兰纳②或亨利四世的死亡③当新闻那样。因此,在谈到这位可爱的公爵的时候,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对他恭维备至,说他一直对他的妻子好得不得了,很难再有人能象德·摩弗里纽斯公爵那样对他的夫人那么好的了;他任他的妻子自由支配自己的财产,他在任何场合都保护和支持她。不论是出于自尊心,出于善意,还是出于骑士精神,德·摩弗里纽斯先生曾经在各种不同情况下挽救过公爵夫人,换了别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准难免遭殃,尽管有她周围追随她的人,尽管有德·于克塞尔老公爵夫人,纳瓦兰公爵,她的公公和她丈夫的姑母的名望做后盾,也会无济于事。今天,德·卡迪央亲王已被公认为贵族中性格最好的人之一。也许这种出于无可奈何的忠贞,就是侍臣们所取得的自我克制的最大胜利。德·于克塞尔夫人把女儿嫁给德·摩弗里纽斯的时候,她已经四十五岁了,长久以来她目睹这位旧日爱友的成功,不但没有妒意,甚至还表示关切。当她女儿和公爵结婚的时候,她表现了一个贵族妇人的良好品行,这种品行挽救了这次不道德的婚姻。尽管如此,宫廷中的坏舌头还是找到取笑的材料,说什么这种好品行并未使公爵夫人付出多大的代价,虽然五年来,她热中祈祷,并象那些自知有许多地方需要宽恕的女人那样表示忏悔。

①法国贵族社会由于财产的分配和生活的腐化,往往老贵族娶年轻女子,老贵妇嫁年轻男子,因此造成妻子找情夫,丈夫找情妇的风气,彼此默许对方自由行动。

②丢兰纳(1611—1675),法国将军,为人俭朴。他的为将之道,得力于深思熟虑,屡立战功,最后在战场上被一颗炮弹炸死。

③法国经过长期内战后,逐渐统一,亨利四世正要实行他的复兴法国的宏伟计划的时候,被人暗杀致死。

许多天以来,王妃在文学方面的知识,越来越显得出色。由于她白天和黑夜不停地阅读,她能大胆地涉及那些最困难的问题,那种不怕艰苦的精神,真值得大大赞扬。德·阿泰兹大为惊异,他怎么也想不到狄安娜·德·于克塞尔在晚上向他背诵她早上阅读过的东西,正象许多作家那样。因此他把她看做一位优秀女人。这些谈话往往离开了狄安娜的目标,她打算再回到她的情人谨慎退出的那种亲密交心的境地;可是,象阿泰兹这种气质的男子,一旦受惊吓,要他回到原来的境地并不是很容易的。然而,在一个月的文学论战和柏拉图式的空谈之后,德·阿泰兹胆子大了,每天三点钟就来拜访,六点钟告辞,然后晚上九点钟再来,一直留到午夜或清晨一时,很有规律,象一个迫不及待的情人。每当德·阿泰兹要来的时候,王妃在打扮上多少有一番讲究。这种相互讨好,双方都很讲究,表明了他们自己所不敢承认的感情。王妃完全猜透,这个大孩子害怕最后摊牌,而她却渴望有这么一次摊牌。尽管如此,在德·阿泰兹每时每刻的无言的爱情表白中带有一种敬意,这使得王妃无限喜欢。两人都感觉到每天他们都更趋一致,因为既没有任何事先的协议,也没有任何明确决定能够阻止他们两人在思想上的接近,不象通常的恋人之间,一方提出明确要求,另一方加以抗拒,不管这种抗拒是真心或者故意撒娇。象所有比他们的实际年龄显得更年轻的男人那样,德·阿泰兹怀有强烈的情欲,但又害怕失去欢心,因而陷于犹豫不决的困境。要是一个年轻女人处在同样境地,就根本无法理解其中滋味。但是,王妃是情场老手,经常故意造成这种情景,她就不会不从中尝到乐趣。因此狄安娜以很大的兴趣享受这种甜蜜的儿戏,何况她很知道如何使得这种游戏适可而止。她象一位大艺术家在欣赏自己的一幅大作品的腹稿,深信一旦灵感到来,这幅还飘荡在创作的玄虚之境的杰作,将会得到完成。不知有多少次,当王妃看见德·阿泰兹准备前进的时候,她不是很得意地用一种威严的神气把他阻止了吗!她甚至能够控制这个青年人心中的秘密风暴,她只须用眼睛一瞟,伸出手让他接个吻,或者用动人的温柔声调,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就可以掀起或平息这种风暴。这种把戏由她冷静地想妥,而又运用得出神入化,使她的形象越来越深地镂刻在这位聪明的作家的灵魂里。在她的身旁,她喜欢把他变成一个信赖人的、单纯得几乎有点傻气的孩子;可是,有时她也反躬自省,于是她禁不住赞美阿泰兹是如此伟大同时又如此单纯。这个妖冶妇人所玩弄的手法,不知不觉也把她自己和她的奴隶束缚在一起了。终于,狄安娜本人对这位堕入情网、极能忍耐的伊璧克泰都斯①反而焦急起来,当她确信已把他摆布得对她惟命是听时,她却又把厚厚的绑带缚在他的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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