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伊璧克泰都斯,古罗马哲学家,主张禁欲和忍让。他曾在罗马沦为奴隶,传说有一次,他的主人在暴怒之下,用刑具扭绞他的腿,他从容地说:“你会把它弄断的,”结果腿真被弄断,他又说,“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作者在这里把德·阿泰兹比作这位斯多葛派哲人。

一天晚上,达尼埃尔发现王妃在沉思,一只胳膊搁在一张小桌上,她那漂亮的金色头发被灯光照耀着;她把一封信放在桌布上玩弄。当德·阿泰兹已看清楚是张信笺后,她便把它折叠起来,塞在腰带里。

“您怎么啦?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德·阿泰兹问道。

“我收到德·卡迪央先生一封信,”她回答说,“不管他对我犯有多大的错误,看了他的来信,我不禁要想到他现在的处境:本人在流放中,没有了家,他心爱的儿子也不在身边。”

这些话语是用充满人情味的声调说的,显示出她有天使般的同情心。德·阿泰兹感动得不得了。这位情人的好奇心,可以说,几乎已经变成心理学和文学上的好奇心了。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伟大到什么程度,她所宽恕的又是什么样的侮辱,为什么这些被公认为轻佻、狠心、自私的贵族妇人,竟能变成天使。他回想起以前想要了解这颗高尚的心时,曾经被拒绝过,此刻,当他握住漂亮的狄安娜伸给他的透亮、柔软、指头象玉笋般的纤手时,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发抖了,他说:

“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是不是已经深到足以让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而痛苦。您旧日的苦恼大概与您如今所想的心事有关吧。”

“是的,”她说出这个字时,声音如此甜蜜,就连图卢①的笛子也从未吹出过这般悦耳的声音。

①图卢(1786—1865),法国著名的笛子演奏家。

她重新陷入沉思,她的眼睛模糊起来了。达尼埃尔以十分不安的心情期待着回答,深深感到这是庄严的时刻。他那诗人的想象力使他仿佛看见云块逐渐散开露出了圣殿,在圣殿里,上帝脚边,他就要看到那只受伤的羔羊。

“到底怎么啦?……”他以一种温柔和平静的声调说。

狄安娜看了这位温柔的求爱者一眼,然后慢慢地低下头来,终于眼睛一转,在她的眼波中流露出一种最高贵的羞耻之心。也许只有最不近人情的人才可能设想,在如此柔情脉脉的眼波中含有虚伪的成分。然后狡黠的王妃重又仰起她那美丽的小脑袋,再一次用多情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伟大人物渴求的眼睛。

“我能说吗?我应该说吗?”她答道,有意无意中做出一种迟疑的姿态,一面以梦幻般的无限温柔的神态望着德·阿泰兹。“男人们对这类事情太缺乏信用了,他们总以为没多大义务替别人保守秘密。”

“啊!如果您对我不信任,我为什么还要到您这儿来?”德·阿泰兹大声嚷道。

“唉!我的朋友,”她答道,她的这声感叹犹如情不自禁的自白,令人动心。“当女人一经决定自己的终身,难道她还能另有什么打算?问题不在于我的拒绝(我能拒绝你什么呢?);而在于,如果我说了出来,您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很愿意把目前在我这个年龄,我所处的奇特地位向您倾吐;可是,如果一个女人揭露自己婚姻的秘密创伤,从而泄漏另一个人的阴私,您会作何感想呢?丢兰纳曾对强盗信守自己的诺言;难道对我的刽子手们,我就不该有丢兰纳的诚实吗?”

“您答应过别人严守秘密吗?”

“德·卡迪央先生从不认为有必要叫我保守秘密。难道您除了要我的心之外还要更多的东西吗?暴君!难道您要我为您而牺牲我的诚实吗?”她说道,同时向德·阿泰兹瞟了一眼,那意思是她对这场所谓的交心,比对她整个人还更重视。

“如果您害怕我有什么恶意,那么您把我这个人看得太平凡了。”他以一种掩饰不住的苦楚神情说。

“我的朋友,请原谅,”她回答说,一面拉过他的手,望着,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里,用手指非常温柔地摩抚着它。“我了解您的一切优点,您曾经把您的整个一生告诉我,您的一生是高贵的,美好的,卓绝的,它和您的大名相称;礼尚往来,也许我也应该把我的一生告诉您?可是,我担心现在把那些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的秘密告诉您,我就会在您的眼中显得堕落了。何况,也许您,诗人和孤独者,您不会相信社会上有这样的丑恶。啊!当您在创作您的悲剧的时候,您不知道,在那些外表上看来极其和睦的家庭中扮演的悲剧,超过了您所写的。您也不知道,那些表面贴金的不幸事件,不幸到了何等程度。”

“我全都知道,”他大声嚷道。

“不,您什么也不知道。”她接着说,“难道女儿能揭发自己的母亲?”

听到这句话,德·阿泰兹觉得自己好象一个黑夜迷失在阿尔卑斯山的人,当早上阳光初露时,发现自己两腿跨在一个无底深渊的边上。他呆呆地望着王妃,身上凉了半截。狄安娜以为这位天才人物是个神经脆弱的人,可是,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一种光彩,这才使她安下心来。

“总之,对我来说,您几乎成了一位法官,”她说话时神气沮丧,“我可以说,象所有被诽谤的人那样,我有权利表明我的无辜,如果大家还能回想得起,我是一个被社会强迫抛弃它的可怜的隐居者!我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被人们指控为行为轻佻,做了那么多缺德事的人,这倒使我有权利找一颗能保护我的心,在那儿隐藏起来,不至于被人驱逐出去。我常常看到人们在审判别人时,往往对无辜的人加以很大的伤害,因此,我始终认为不屑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再说,我能向谁诉说呢?这些残酷的事实,我们只能向上帝,或是我们认为和上帝很接近的人申诉,譬如说,一位神甫,或者我们自己的化身,那么,如果我的秘密不是在这里,”她说时用手按按德·阿泰兹的心,“象它在这里一样……”她又用手指压压自己的胸衣,“那您就不是伟大的德·阿泰兹,我也可能被骗了!”

泪水湿润了德·阿泰兹的眼睛,狄安娜目不转睛地偷看他,好象要吞掉这些眼泪。那动作之敏捷,比得上母猫捕鼠的本领。德·阿泰兹在两个月的充满社交礼节的交往之后,第一次敢于握住这只温暖馨香的手,把它拿到嘴边,给它一个优雅、肉感的长吻,从手腕起直吻到指甲,使得王妃低下头来,她预料,事情会象文学作品写的那样发展下去。她在想,天才人物应该比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比社交人物,外交官,甚至军人(他们没别的事可干,只会谈情说爱)更懂得恋爱。王妃是情场老手,她懂得,多情的性格往往表现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一个有经验的女人,能够从一个简单的动作看出一场恋爱的前途,就象居维埃①看到一只兽足化石的碎片就能说:这是属于有多大体积的动物的残骸,它是有角的或无角的,肉食的或草食的,或是两栖的,生于距今多少万年。

①居维埃(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

王妃深信,德·阿泰兹在爱情上的想象力一定象他文笔方面的想象力一样丰富,因此她认为有必要逗引他,使他的情欲和信任达到最高峰。于是她迅速地抽回她的手,动作漂亮而充满感情。这个动作比她说一句:“行了,您要我死在您面前不成!”还更有表达力。她的眼睛盯着德·阿泰兹的眼睛好一会儿,眼神里同时显示出幸福、假正经、恐惧、信任、忧郁、暧昧的欲望和处女的羞怯等种种感情。这时候,她好象只有二十岁!请想想,为了准备迎接这个喜剧性的撒谎时刻的到来,她曾经在她的打扮上花了前所未有的艺术匠心,此刻她靠在沙发上,就象一朵迎着朝阳含苞待放的鲜花。不管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达尼埃尔已经为她陶醉了。

这里请允许我冒昧提出个人的看法:应该承认,被这样一个女人长期骗下去倒是很美妙的。当然,舞台上的塔尔玛常常比真实的她要强得多。可是,德·卡迪央王妃难道不是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喜剧演员吗?她所缺的只是剧院里全神贯注的观众罢了。不幸的是,在被政治风暴震撼的年代里,女人们象睡莲那样消失了,这些花儿,要使它们盛开,让我们赏心悦目,就需要有一个晴朗的天空和最温暖的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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