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瞬间的思索之后,德·埃斯巴夫人很机灵地握着王妃的手说:“我懂得你的用意!开头一下子就让德·阿泰兹接受一切困难,以后你就用不着去对付这些困难了。”

蒙柯奈伯爵夫人和勃龙代一起来。拉斯蒂涅偕德·阿泰兹一起到。王妃对这位名人不说一句俗人用来厌烦他的恭维话;而是表现出优雅、尊敬的和蔼态度,这该是她让步的最后限度了。她对法国国王和亲王们大概也是持这种态度。她似乎很高兴见到这位大人物,并且对寻找过他感到满意。象王妃这样风雅的女人,其所以与众不同,主要是在听别人说话的态度上,以及她们那种不带嘲弄意味的亲切神态,礼貌就在这种态度上表现出来,正如美德要在实际言行上体现出来一样。当这位名人说话的时候,她那种专心聆听的姿态比之最合口味的恭维话还要令人陶醉一千倍。这次介绍两人认识是由侯爵夫人以一种既不夸张又恰如其分的方式来完成的。晚餐席上,德·阿泰兹被安排坐在王妃旁边,王妃远没有模仿一般惯作媚态的女人那样过分节食,却吃得很香,并且不失身分地显示出一个纯朴女人的样子,没有任何标新立异的举止。在上完一道菜到上另一道菜中间,她利用大家都在谈一个话题时,找机会同德·阿泰兹单独聊天。

“先生,坐在您身旁使我感到快乐,其中的秘密,”她说,“在于想要知道一些您那不幸朋友的事情,他为了和我们不同的另一目标而献身,我欠他的情,却没能向他感恩报答。德·卡迪央亲王象我一样感到遗憾。我知道您是这个可怜孩子的最好朋友之一。你们之间的纯洁、牢固的友谊,使您有亲近我的权利。我想从您那里知道关于这个您所十分亲近的人的一切,该不会使您感到惊奇吧。尽管我是归附那个被流放的家族,并且持有保王派政见,我可不是那类认为别人既然是共和党,就不可能有高贵心地的人。君主与共和两种政体,是仅有的不窒息美好感情的两种政府形式。”

“夫人,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是一位天使,”达尼埃尔用感动的声调回答说,“我不知道在古代的英雄人物里面,有哪一个能超过他。您可不要把他当做那种狭隘的共和党人,一心只想恢复国民公会和公安委员会的可爱的措施。不。米歇尔梦寐以求的是在整个欧洲实施瑞士的联邦制。在我们之间不妨承认,居首位的应是辉煌的个人专政政体,我认为这种政体特别适宜于我们国家,米歇尔主张的制度则是在旧大陆上消灭战争,就是要排除昔日相互兼并所造成的封建割据局面,在新的基础上把它重建起来。在这个意义上说,共和党人是和他的理想最为接近的;这就是为什么在七月革命和在圣梅丽修道院事件中,他给他们以一臂之助的原因。尽管在政见上完全分歧,我们两人始终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这番话是对你们两种不同性格的最好的赞词。”德·卡迪央夫人小心翼翼地说。

“在他一生的最后四年中,”达尼埃尔接着说,“他把对您的爱情只向我一人倾吐过。这种推心置腹,把我们已经很亲密的兄弟情谊又加深了一步。夫人,惟有他才能象您应该受到的那样来爱您。不知有多少次在陪伴您的马车回您家的路上,我们受到雨淋,为了要保持和您的马车在一条平行线的同一点上,我们和您的马儿进行竞赛,目的是为了看您……欣赏您!”

“先生,这么说来,我真该向你们赔偿损失了,”王妃说。

“唉!为什么米歇尔现在不在这里呢?”达尼埃尔用感伤的声调回答。

“也许他不会长久地爱我,”王妃十分悲伤地摇了一下头说,“共和党人在思想上比我们专制派还更专制。我们由于宽大而犯罪。他无疑是把我想得太完美了,他迟早会发现自己错了。我们女人所遭受的诽谤,恐怕并不下于你们在文学生活上所受到的诽谤。不同的是我们既不能用光荣,也不能用我们的著作来进行自卫。人家不相信我们本来的面目,却相信别人给我们虚构的假象。也许不久人家就会对他来一个以假混真,把社会上认为真的,其实是虚构的女人,来代替那个不为人知的女人,真正的我。那时候,也许他就会认为我是不配接受他对我的高贵感情,认为我是不可能了解他的了。”

说到这里,王妃以极其优雅的姿势摇了一下头,使她满头漂亮的金色发卷摆动起来,这个动作所包含的重重疑虑和她内心的痛苦是难以言表的。达尼埃尔明白这一切,他只有用充满激情的目光瞧着王妃。

“然而,七月动乱之后很久,在意大利歌剧院的回廊下重又见到他的那天,”王妃接着说,“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想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当众人的面紧紧握住它,把我的花束送给他。但我又想这种感恩的表示,也许要惹起旁人的误解,就象过去我的许多高尚行为,直到今天还被认为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疯狂举动,这种事我永远无法解释清楚,只有我儿子和上帝才了解我。”

这些话语是在听者的耳边轻声说的,为的是不让别的宾客听到,用的是无愧于最高明的喜剧演员的声调,必然打动人心,同样也会打动德·阿泰兹的心。问题绝不在于她要讨好这位著作家,这个女人所追求的是为了一个死者而恢复自己的名誉。她可能受过诽谤,现在她想知道的是她在这个爱她的死者眼中,是否始终未丧失光彩,他是否抱着他的全部幻想而死去。

“米歇尔是属于那类爱情专一的人,他是以海可枯,石可烂,爱情绝对不变的态度去恋爱的,”德·阿泰兹回答说,“即使自己选错了对象,他也甘心忍受痛苦,永远不会放弃自己选中的人。”

“难道他就是这样来爱我的吗?……”她以一种无上幸福的狂热神情失声道。

“是的,夫人。”

“那么,我曾经使他幸福过啦?”

“整整四年。”

“一个女人听了这样的事情,是决不会不感到骄傲和高兴的。”她把她那副温柔、高贵的脸孔转向德·阿泰兹,含羞带愧地说。

这一类喜剧女演员最高明的手法便是当话说得太过火时,便设法掩饰自己的态度,如果自己认为话说得不够充分时,便用她们的眼睛来代替嘴巴。这类巧妙的、不谐和调子悄悄地混入她们的或真或假的爱情乐曲里,反而会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难道不是么,”她再降低声音,并且确信自己的话语已产生效果,便接着说,“能使一个伟人幸福而自己又不犯罪,这难道不是已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吗?”

“他没有给您写过信?”

“写过,但是,我想要把事情弄得更有把握,因为,先生,请您相信我,他把我抬得这么高,他自己会不会弄错了。”

女人们都懂得给自己的话语带上一种特殊的神圣感。我不晓得她们用的是什么感动人的办法,使话语的思想意义扩大和加深了;如果曾为她们着迷的听众,日后不去计较她们曾经说过的话,其目的就完全达到了,这就是辩才的特点。她今天的发式是用辫子盘成宝塔,嵌着美丽的欧石楠,看起来象戴上了一顶漂亮的皇冠。即使戴上真正的法国皇冠,她的前额大概也不会比今天更威严。这个女人看来好象是在诽谤的海浪上行走,就象救世主当初在太巴列湖①的波浪上行走似的,她的身躯裹在逝去的神圣爱情里,就象天使的头顶上围着光环那样。一点不使人感到勉强,或是想显得伟大多情,她给人的感觉,只是纯朴和安宁。一个活人也许永远不能象这个死者那样,对王妃如此效忠。德·阿泰兹是一个孤独的脑力劳动者,对他来说,社会实践是陌生的,而且,研究工作又给他裹上了一层层保护性的幕布,他完全上了这种声调和这番话的当。他被这种优美的举止迷住了,他欣赏这位被不幸的遭遇磨练出来、在隐居生活中休息过来的、十全十美的美人儿;他崇拜结合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如此罕有的卓绝智慧和高洁心灵。一句话,他现在希望的是接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遗产。这种热情开始发生的时候,象在大多数深刻的思想家身上那样,只是一个概念。现在他看到了王妃,研究了她头部的形状,非常柔和的面部轮廓,她的身段,她的脚,她长得如此细嫩的双手,而且是在最近处看到,这是他当初陪他的朋友发狂地追逐王妃的马车时所办不到的。他注意到了被爱情激发的人在自己身上发现的精神上的第二视觉这种奇怪的现象。那么,曾被爱情的烈火照亮了眼睛的米歇尔·克雷斯蒂安,他怎能看不清楚这颗心,这个灵魂呢?这么说来,这位联邦主义者,他一定已经猜透其中的秘密了!无疑他曾经也是幸福过的。因此,在德·阿泰兹看来,王妃是有很大魅力的,她的头顶仿佛被一种诗意的圆光所环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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