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典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六章,耶稣在太巴列湖上行走,如履平地。

晚餐中作家回想起了那位共和党朋友对他吐露的失望心情,和自以为被爱时的种种希望;在谈到这个女人时,以真实感情抒发出来的美好诗篇,当初曾仅仅为他一个人而朗诵。现在出于偶然,狄安娜无意中竟利用了这些准备工作。一个人从密友的地位转变到情敌的地位,很少有不懊恼的,德·阿泰兹却能够实现这种转变而不至于犯罪。他一下子发现,上流社会之花的贵族妇女和一般平民女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尽管他对于平民女人的认识还只限于一个样品;他终于从他身上最易受影响的地方,从他的灵魂和天才最敏感之处被抓住了。他一方面被自己的天真和一心想要占有这个女人的强烈欲望所驱使,另一方面却发现自己被贵族社会和王妃的仪态,不妨说被王妃的威仪设置在他们之间的障碍隔开了。因此,对他这个一向习惯于不尊重自己所爱的女人的人来说,这种局面就有某种刺激性,好象一个诱饵在吸引他,他必须吞下它而又不得不默默地忍受它的刺痛,因而它就具有更强烈的诱惑力。直到晚餐上果点的时候,谈话还停留在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问题上,对达尼埃尔也和对王妃一样,这是个绝好的借口,让他们低声说话:无非是些爱情啦,同情啦,预见啦,对王妃来说,这是她装做一个被误解、被诽谤的女人的好机会;对德·阿泰兹来说,是占据那位死去的共和党人的位置的机会。也许这位天真的汉子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现在对死去的朋友竟没有那么怀念了。精制的饭后果点在餐桌上闪闪发光,多头的银烛台上烛光辉耀;一束束鲜花,排列得象条光彩夺目的篱笆,把宾客们分隔开来;花荫下,摆满了各种颜色的果品和甜食;这时,王妃很高兴地用一句甜蜜蜜的话,来结束这场长时间连续不断的密谈。她的话语伴随着迷人的目光,这种目光会使人觉得金发女人变成了棕发女人,正是用这种传神的目光,她巧妙地表达了她的思想:认为达尼埃尔和米歇尔是一对精神上的孪生兄弟。从此刻起,德·阿泰兹便以孩子般的快乐、中学生般得意的神情,重新投入了大伙的一般性谈话。后来王妃以最纯朴的态度挽着德·阿泰兹的胳膊,回到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去。穿过大客厅的时候,王妃放慢了脚步;当她和挽着勃龙代胳膊走的侯爵夫人隔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时,她让德·阿泰兹停下来。

“对可怜的共和党人的朋友来说,我不愿意成为一个不可接近的人,”她告诉他,“尽管我给自己定出了一条规矩,不接待任何人,可您是世上唯一能进我家来的人。请您不要以为这是一种恩惠。恩惠从来只对陌生人施舍,我认为我们已经是老朋友,我要把您当米歇尔的兄弟来看待。”

德·阿泰兹只有紧紧挟住王妃胳膊的份儿,他找不出半句话来回答。用过咖啡之后,狄安娜·德·卡迪央以一种娇媚的动作,围上她的大披肩,站起身来。勃龙代和拉斯蒂涅已经是两个极其高明的政治家和习惯于社交活动的人,自然不会用任何资产阶级的大呼小叫来挽留王妃;但是,德·埃斯巴夫人拉着她朋友的手让她坐下来,凑着她的耳朵说:“你稍等一下,让仆人们吃过饭,车子还没备好哩。”

她对进来收拾咖啡托盘的仆人做了一个手势。德·蒙柯奈夫人猜想王妃和德·埃斯巴夫人还有话要说,于是把德·阿泰兹、拉斯蒂涅和勃龙代拉来和她一起,并用巴黎女人最拿手的荒唐打趣来和他们逗乐。

“喂,你觉得他怎么样?”侯爵夫人问狄安娜。

“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刚从襁褓里出来。真的,这回也象过去一样,不经战斗就会胜利。”

“这太令人失望了,”德·埃斯巴夫人说,“可是,还有办法可想。”

“这话怎么说?”

“让我来做你的情敌。”

“随你的便,”王妃回答说,“我已经打定主意。天才是思想的一种表现,我不知道心灵在那里占据什么位置,这问题我们以后再说。”

听了最后这句莫测高深的话,德·埃斯巴夫人就加入大伙的谈话去了,既没有因为随你的便这句话而感到自尊心受伤,也不太想知道这次会面有什么结果。王妃坐在壁炉旁的双人靠椅上,约莫一个钟头,那姿势就象盖兰①描绘的狄东②那样,一副懒洋洋和沉醉于爱情的样子,却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别人的谈话,有时以一种不加掩饰、但又不过分的爱慕神情望着达尼埃尔。当车子已准备好,她便和侯爵夫人握握手,对蒙柯奈夫人点点头,悄悄而去。

①盖兰(1774—1833),法国历史画家,其名画之一是《狄东和埃涅阿斯》。

②狄东是一传奇式人物,她是提尔国王贝吕斯的女儿,因丈夫被她哥哥所杀,逃亡至地中海滨建立迦太基国。特洛亚(又译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逃亡至迦太基,和狄东相爱,后又将她遗弃,狄东失望而自杀。

晚会在王妃退场后继续进行。大伙都来凑德·阿泰兹的热闹,他在神态激昂的情况下,大大施展了他的才华。拉斯蒂涅和勃龙代这两个伙伴,无论在聪明和才智方面,显然都是第一流的。至于两位妇女,她们两人早已是上流社会中数得上的最聪颖的人物。今晚的宴会好比沙漠中的旅行,暂时在一个绿洲上作一次小憩。这是一种稀有的幸福,特别受到这些在社会上,在沙龙中,在政治界经常处于戒备状态的人物的欣赏。有一些人得天独厚,象天上造福人类的星星那样,它们的光辉既能启发人的智慧,也能温暖人的心窝。德·阿泰兹便属于这类杰出人物。一个作家到了象他这样高的地位,习惯于想到一切,有时候却忘记了在社会上不该把什么都说出来。他不可能象那些经常在社会上活动的人那样说话有节制;但是,由于他的差错往往带有新奇的气息,人们也就不大去和他计较。由于他这种罕有的风趣和他那充满青春气息的纯朴,竟使德·阿泰兹成为一个十分高尚的奇特人物;今天的晚会也因此成为一次愉快的聚会。他和拉斯蒂涅男爵一齐出来,男爵用自己的马车把他送回家去,路上两人当然会谈起王妃来,拉斯蒂涅问他觉得王妃怎么样。

“米歇尔爱她是有道理的,”德·阿泰兹回答,“这是一个奇妙的女人。”

“十分奇妙,”拉斯蒂涅开玩笑地说,“听你的语气,我看你已经爱上她了。不出三天,你将到她家里去,我是一个老资格的熟悉巴黎行情的人,不会不知道你们之间将要发生些什么事情。好吧,我亲爱的达尼埃尔,我恳求你千万不要让金钱利益和爱情混在一起。你可以爱王妃,如果你自己觉得对她产生了爱情;可是,要想着点你的财产。她从来没拿过,也没要过任何人一分钱,她家于克塞尔和卡迪央的姓氏实在太显赫了,不允许她做出这种事;但是,据我所知,除了她自己的一笔非常可观的财产之外,她还挥霍了好几百万哩。怎么花的?为什么花?用什么方法花?谁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十三年前,我曾见她在二十个月内,吞掉了一个可爱青年的和一个老公证人的财产。”

“十三年前!”德·阿泰兹说,“她到底有多大年纪?”

“难道你没看见她的儿子么?”拉斯蒂涅笑着说,“就是席上那位十九岁的青年,德·摩弗里纽斯公爵,那么,十九加十七是多少……”

“三十六岁!”吃惊的作家大嚷道,“我以为她才二十岁。”

“她会接受的,”拉斯蒂涅说,“在这方面请你不必担心,对你来说,她将永远只有二十岁。你将要进入一个极其荒唐的社会。——晚安,你已经到家了,”男爵看见他的马车驶进拜尔丰街,德·阿泰兹自己的一所漂亮房子前面时说,“这星期我们在德·图希小姐家里再见。”

德·阿泰兹让自己堕入情网,就象我们的托比①大叔那样,不作任何抵抗;他以无条件的崇拜,和专心的倾慕去进行这场恋爱。而王妃,这个人间尤物,这个畸形的巴黎社会最杰出的创造之一(在巴黎,行善或作恶两样都方便),她变成了梦里的天使——虽然不幸的时代已把这句话变得很俗气。为了很好地了解这位著名作家的突然转变,应当懂得孤独的生活和不断的工作使他保持心地纯洁;和一个下贱女人在一起,爱情被压缩到只为满足生理的需要,而且成为难以忍受的事,这一切激发了懊悔心,引起各种欲望和奇怪的念头,并且在灵魂的最高境界产生神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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