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全部故事吗?”侯爵夫人问道。

“是的,”王妃回答,“啊!占领圣梅丽教堂那天早上,一个小鬼要亲自和我谈话,交给我一封用普通信纸写的信,信上签署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名字。”

“把信给我看看,”侯爵夫人说道。

“不行,亲爱的朋友,藏在这个人心里的这种爱情太伟大、太神圣了,我不能泄露他的秘密。现在当我想起这封简短而可怕的信的时候,心情还不能平静。这个死去的人比所有得到过我的青睐的活着的人都更能使我的心灵激动,我老是想念着他。”

“他叫什么名字?”侯爵夫人问道。

“呵,一个很普通的名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

“幸亏你说出他的名字,”德·埃斯巴夫人热情地接着说,“我可常听别人谈起他。这位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是一位著名人物的朋友,这人就是你想要认识的达尼埃尔·德·阿泰兹,他每个冬天总来我家一两次。这位克雷斯蒂安确实是死在圣梅丽修道院了,他的朋友可真不少。我曾听说他是象德·玛赛一流的大政治家,只是时机未到,一旦时机到来,准会平步青云。”

“这么说,还是让他死了的好。”王妃带一种忧郁的表情说,在这种表情之下隐藏着她真正的思想。

“你愿意抽一天晚上到我家里和德·阿泰兹见见面吗?”

侯爵夫人问道,“这样你们就可以谈谈你的亡人啦。”

“亲爱的朋友,我十分乐意。”

在这次谈话后几天之内,勃龙代和拉斯蒂涅,他们两人都认识德·阿泰兹,便答应德·埃斯巴夫人设法让德·阿泰兹到她家吃晚饭。如果没有事先说好有王妃在场,这种许诺无疑会是轻率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大作家决不会放过和王妃会面的机会。

达尼埃尔·德·阿泰兹是我们当代既有好品性、又有才华的罕见人物之一,由于他作品的成就,即便还没有获得足够的声望,至少已得到学术界的尊敬和很高的评价。他的声望无疑还会提高,但是当时在内行人看来,已经达到它发展的顶峰。他属于这一类作家,不管迟早,终归要得到他应有的位置,而一旦就位,就会稳如泰山。他出身穷贵族,深知在他的时代只有个人成名才能享有一切。他违背一个富有的叔父的意愿,在巴黎社会这个格斗场上,进行过长期的奋斗。

他叔父在他还是一个无名之辈时,无情地拒绝给他援助,忍心让他陷在极端贫困之中,而到他成名之后,却赠给他一笔财产。这种违反常理的做法只能用虚荣心来解释。这个突然转变,并没有改变达尼埃尔·德·阿泰兹的生活方式。他继续象古代人那样简朴地进行他的工作,而且更加勤奋,还接受了众议院右翼议员的席位。自从他获得荣誉后,有时也偶尔出入交际场所。他的一位老朋友,大名鼎鼎的医生荷拉斯·毕安训,曾经介绍他认识拉斯蒂涅男爵,他是内阁某部的副国务秘书,并且是德·玛赛的好朋友。这两位政治家做出相当高的姿态,自愿帮助达尼埃尔、荷拉斯和其他几个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生前的亲密朋友,使他们能够把这位共和党人的尸体从圣梅丽修道院取出来,并给他举行葬礼。在当时政治局势如此严重的情况下,又违背严厉的行政措施,肯帮这个大忙,着实不容易。正是出于感激心情,使得德·阿泰兹和拉斯蒂涅发生了密切的关系。要是这位副国务秘书和著名的大臣不懂得利用这种情况,就不算得高明了;他们终于赢得了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几个朋友,尽管政见不同,他们也愿意参加当时的新政府。其中一个叫莱翁·吉罗的,先是被任命为行政法院查案主事,后来做到参政院参事。达尼埃尔·德·阿泰兹的生活,整个是为了工作,对交际场所他不过偶尔涉足,这种场合对他象是个幻梦。他的家象个修道院,他在那儿过的是本笃会修士般的生活。他饮食有节制,做事有规则。他的朋友们都知道,直到如今,他害怕和女人接触,就象人们害怕遇到一桩横祸。他对女人观察得太细致了,不可能不产生恐惧;结果越是对女人深入研究,最后反而一无所知,就象那些莫测高深的战略家,常常在意料不到的阵地上打败仗,因为那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已不符合他们兵法上的教条了。至今他还是个天真的小伙子,却摆出一副最有修养的观察家的模样。这种矛盾现象,表面上似乎不可能,其实对那些善于衡量机能和感情之间的鸿沟的人来说是很好解释的:他们之中有些人运用头脑,有些人凭借感情。因此一个人可以是伟人,而同时又是坏蛋,就象一个人可以是傻瓜,同时是最卓绝的情人。德·阿泰兹是个得天独厚的人。这种人才思敏锐,脑力充沛,既不缺乏意志的力量,也不缺乏伟大的感情。他还有一种罕见的天赋,既是实践家,同时也是思想家。他的私人生活是高尚的、纯洁的。如果说他过去一直小心翼翼,躲开爱情,那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他事先就知道爱情的威力对他会有多么重大的影响。长期以来他为自己光荣的著作打好坚实的基础,进行劳累的工作,加上凄凉的贫困生活,这些倒成了他最好的预防剂。后来生活舒适了,他便和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发生了最平凡的、最不可解的关系。这女人出身平民阶级,未受什么教育,也没有风度,因此他一直小心地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承认天才人物有本领把最粗俗的女人变成仙姑,把最愚蠢的女人变成才女,把村妇变成侯爵夫人。一个女人越是十全十美,在他们的眼里越没有价值;因为照他的看法,他们的想象力在这上面并不起任何作用。他还认为,对下等人物来说,爱情只是单纯的感官需要;对上等人物来说,爱情乃是最巨大和最吸引人的精神创造。为了替德·阿泰兹辩护,他举出拉斐尔①和福纳丽娜②的例子为证。他本人原可以作为这类事情的一个典型例子,对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他就是把她看成一位天使的。其实对德·阿泰兹的稀奇古怪行为,还可以用许多办法来为他辩护:也许他首先就感到失望,认为世上无法找到一个符合一切才智之士梦寐以求的幻想中的美女;也许他的心过于敏感,过于细致,不能交给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也许他更喜欢一方面重视自然的需要,一方面保留自己的幻想,把自己想象中的爱人供奉在心里;也许他逃避爱情,是因为他认为恋爱和他的工作不可能协调,又会妨碍他有规则的修道院式的生活。

①拉斐尔(1483—1520),古罗马大画家、雕刻家、建筑家,有许多不朽的杰作传世。

②古罗马著名的美女,为拉斐尔所爱,她是面包师的女儿,她的绰号福纳丽娜就是这么来的,她的真名是玛格丽特。拉斐尔为她画了幅著名的画像,使她的美貌永垂不朽,原画现藏罗马。

最近几个月来,德·阿泰兹成了勃龙代和德·拉斯蒂涅的嘲笑对象,他们责备他不但对上流社会没有认识,对女人也一无所知。据他们的看法,他的著作已经相当多了,相当有成就了,可以让自己娱乐娱乐了。他已经有了一笔可观的财产,却还过着大学生的生活;他不懂得享受,既不会享用自己的钱财,也不会享用自己的荣誉;他不懂得贵族出身、有教养的女人所激发的高贵优雅的热情,会带来美妙的快乐;他只懂得爱情粗俗的一面,难道这不是有损于他的身分吗?爱情,如果降低到只受自然规律的支配,在他们看来这是世上最愚蠢的事情。人类社会的光荣业绩之一,是创造了女人,她在自然界的地位原不过是个雌性动物;社会把她造就成引起人们永久的情欲的对象,而大自然原来只想把她作为永远繁殖人种的工具;后来,人类终于发明了爱情,并使它成为人类最美好的宗教。德·阿泰兹一点也不了解语言的美妙动人之处,一点不懂得灵魂和精神不断提供的爱情的凭据,一点不懂得娴雅的仪态所引起的高尚的欲望,一点不懂得上流社会妇人能把最粗俗的事物化为神奇。他也许对妇人有所认识,但是,他不懂得女人的神性的一面。一个女人要能够很好地恋爱,应该具有非常丰富的才艺,灵魂和肉体都要有充分的华丽装饰。最后,这两个伤风败俗的家伙一面极力夸耀构成巴黎魅力的既颓废又耐人寻味的思想,一面认为德·阿泰兹十分可怜,因为他赖以养生的只是没有任何佐料的“清淡食物”,因为他没有尝过巴黎高级庖厨的“珍馐美味”,这一来,竟强烈地刺激了他的好奇心。德·阿泰兹曾把他的心事向毕安训医生倾吐过,因此他知道德·阿泰兹在这方面的好奇心终于觉醒了。长期以来,这位大作家和一个平庸的女人发生密切的关系,其结果远没有因习惯而喜欢她,反而变得对她无法忍受;然而象所有单身汉那样,过度的胆怯,使他终于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而安于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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