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难道你也和我一样吗?”侯爵夫人问道。“当你打算要恋爱的时候,难道你从来没有遇到过爱情?”
“从来没有,”王妃回答说,打断了侯爵夫人的话头,一面把手按在她的胳膊上。
两人走到一丛盛开的茉莉花底下,在一张粗糙的木头长凳上坐下来。两人都说出了对她们这种年龄的女人来说是庄严的话语。
“就象你一样,”王妃接着说,“也许我比别的女人更加被人喜爱过,可是,我心里明白,尽管我经历过那么多风流韵事,我却没有得到幸福。我做了不少疯狂事儿,可是都为了一个目标,我越是向这目标走去,它却越往后退!在我衰老了的心中,我感到有一种从未被玷污过的纯洁,是的,在无数的经验下面还埋藏着一种可能被人欺骗的最初的爱情;同样,尽管受过无数的屈辱和疲劳,我感觉到自己还年轻漂亮。我们可以恋爱而不感到快乐,我们也可能感到快乐而并非恋爱。可是,若能既恋爱又幸福,同时亨受人类这两种巨大快乐,那真是奇迹。可惜这种奇迹并没在我身上出现。”
“它也没在我身上出现。”德·埃斯巴夫人说。
“在我的隐居生活中,我被一种难堪的悔恨所折磨,我是玩乐过来的人,却没有恋爱过。”
“这是一个多么难以令人置信的秘密呵!”侯爵夫人不胜感慨地说。
“啊!亲爱的朋友,”王妃回答说,“这些秘密,只能对我们自己说说;在巴黎,谁也不会相信我们。”
“再说,如果我们两人不是都过了三十六岁,”侯爵夫人接着说,“我们自己也许不会承认……”
“是的,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有很愚蠢的自傲心!”王妃说,“我们有时候很象那种可怜的青年,他们在人前玩弄一支牙签,要使人相信他们刚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
“总而言之,我们就是这么一种人啦。”德·埃斯巴夫人妩媚地说,同时做了个纯洁而有教养的动人姿态。“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有足够的活力,还可以在情场上再翻本。”
“记得那天,你告诉我,贝阿特丽克丝和孔蒂一起走了,我整夜都想着这件事,”王妃略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她能这么轻易地牺牲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前途,而且永远离开社交界,必定是觉得这样很幸福!”
“她是个小傻瓜,”德·埃斯巴夫人严肃地说,“德·图希小姐能够摆脱孔蒂,正觉得十分高兴呢。贝阿特丽克丝根本没意识到,一个上流社会的妇女甘心放弃自己的情人,而且未用一分钟来保卫自己的所谓幸福,这正说明孔蒂没有能耐。”
“那么,她以后会不幸啦?”
“她已经倒霉了,”德·埃斯巴夫人接着说,“离开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好处?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不正好是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吗?”
“这么说,你认为德·罗什菲德夫人不是因为想让自己在安静中享受一种真正的爱情才决心这样做的?而这种爱情带来的种种乐趣,对我们两人来说,还是一个梦想。”
“不,她不过是摹仿德·鲍赛昂夫人和德·朗热夫人罢了,我对你不妨说,这些人如果不是处在现在这么个平庸的世纪里,就会成为象拉瓦利埃,蒙泰斯庞,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德·埃唐帕公爵夫人和德·夏托鲁一样伟大的人物。①你也是同样情况。”
①蒙泰斯庞侯爵夫人(1640—1707),路易十四的情妇。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公爵夫人(1499—1566),亨利二世的情妇。德·埃唐帕公爵夫人(1508—1580),弗朗索瓦一世的情妇。德·夏托鲁公爵夫人(1717—1744),路易十五的情妇。以上这些女人都因为受到当时的国王的宠爱,富贵荣华,显赫一时,成为历史上著名风流人物。
“噢!就只缺国王了,亲爱的朋友。啊!我真愿意把这些女人叫回来,问问她们是否……”
“可是,”侯爵夫人打断王妃的话头说,“毫无必要叫死人出来说话,我们就认识一些活着的女人,她们都很幸福。譬如,关于这类事情,我和德·蒙柯奈伯爵夫人私下里就谈过二十多回,十五年来她和那位小爱弥尔·勃龙代在一起,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他们互相从未有过一次不贞的行为,也没有过不坦率的思想;他们今天就和定情那天一样相亲相爱;可是,我们的谈话常常受打搅,老是在谈到最有趣的时刻敲打断。这种长期的亲密关系,正象德·拉斯蒂涅和纽沁根夫人,象你的表妹德·冈夫人和她的奥克塔夫的关系那样,都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们可不知道,亲爱的朋友,世人给了我们最大的荣誉,把我们比做摄政王朝宫廷中的放荡女人,而我们却象两个寄宿学校的女学生那么纯洁。”
“要是象她们那种纯洁,我倒高兴了,”王妃用自嘲的口吻说,“可是,我们的天真却糟得很,真令人感到屈辱,有什么办法!让我们把这个羞辱献给上帝,当做我们对幸福的徒劳无益的追求的赎罪祭礼吧。亲爱的朋友,这是因为,我们不可能在晚秋时节找到我们在春天和夏天错过了的鲜艳花儿。”
“问题不在这里,”侯爵夫人在经过一阵回顾既往的充分的沉思之后说,“要说引起别人的热情嘛,我们还相当漂亮;可是,我们却永远不能使任何人相信我们的美德和纯洁。”
“要是谎言的话,就会立即得到好意的品评,巧妙的加工,使之成为可信的东西,然后象一颗美果那样被人吃掉;可是,要使人相信一个真理,那你别想!多少最伟大的人物在这一点上都遭了殃,”王妃补充说,脸上露出一种美妙的微笑,惟有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画笔才能表达。
“有时候糊涂人倒挺会恋爱,”侯爵夫人说。
“但是,对这种事,糊涂人也还不至于糊涂到轻信的程度。”王妃提醒说。
“你说得对,”侯爵夫人笑着回答,“可是我们该找寻的对象既不是傻瓜,也不是能干的人。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我们需要的是天才人物。惟有天才才有儿童的天真,对爱情有对宗教那样的虔诚,并且甘心情愿被人绑住眼睛。你看看卡那利和绍利厄公爵夫人吧。要是你我能遇上那些天才人物才好哩。他们那时也许距离我们太远,也太忙了,而我们那时却太轻浮,太沉浸在享乐之中了。”
“啊!我在没有尝到真正的爱情快乐之前,真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王妃大声地嚷道。
“激起别人的爱情算不了什么,”德·埃斯巴夫人说,“而是要自己也感受到爱情。我看很多女人都只是爱情的借口,而无名副其实的恋爱。”
“我最近感受到的爱情是一种神圣的美妙的东西,”王妃说,“这个爱情本来该是有前途的。这回是我偶然碰上,恰好又是我们所需要的天才人物,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因为有姿色的女人要比有天才的人更多。可惜魔鬼干预了这件事。”
“亲爱的朋友,从头到尾都告诉我吧,对我来说这还是个全新的事儿哩。”
“我本人最初发现这个美妙爱情,还是在一八二九年的冬天。每个星期五在歌剧院的池座里,我都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岁的青年,专诚为我到歌剧院来,他老是坐在同一个座位上,用火热的眼睛望着我,可是,由于他自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也许还因为觉得没有可能成功,因而常常显得忧郁。”
“可怜的孩子!一个人陷入情网,就变得傻气了,”侯爵夫人说。
“每当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就到走廊里遛来遛去,”王妃因为侯爵夫人友好的讽刺打断了她的话头,微微一笑,接着又说,“后来有两三回,他为了看我,或者为了让我看见他,就把鼻子贴在我对面包厢的玻璃窗上。每当有人来拜访我,我总看到他贴着我的门站着,这样他就可以偷偷看我一眼;后来他终于认清了和我来往的是些什么人,当他们向我的包厢走来,他便紧跟着他们,目的是要趁包厢门打开的机会,捞点什么好处。不用说,那可怜的小伙子不久便知道我是谁了,因为他见过德·摩弗里纽斯先生和我的公公。从那时候起,我发现这位素不相识的神秘人物,在意大利歌剧院,老是坐在我包厢对面的位置上欣赏我,那种既天真又陶醉的神态才真美哩。从歌剧院出来,也和从滑稽剧院出来一样,我看见他一动也不动。当他看到我靠在某个受宠男人的胳膊上时,他的眼睛就没有那么光亮了。再说,他没对我说过话,没写过信,更没有任何表示。你得承认,这是种很高的风格。有时早上我回府邸的时候,又见到我的崇拜者坐在我家车房门旁的护门石上。这位多情人有一双很美的眼睛,一把又浓又长的扇形胡须,一撮下唇胡髭,一把上唇胡髭,还有颊髯;这样,在他的脸上就只能看到洁白的双颧和漂亮的前额了。另外,他的头长得可真象古代人的头。你知道在七月那些暴乱的日子里,亲王是负责防守杜伊勒里宫靠河边码头这一带的。一天晚上,他从圣克鲁回来,整个局势看来已经绝望了。他对我说,‘亲爱的,在四点钟时候,我差点没有被打死。一个暴徒把枪瞄准我,这时候一个长胡子的青年,我仿佛在意大利歌剧院见过,他正在指挥进攻,却突然把枪口拨开了。’结果这一枪不知道到底打死了谁,只晓得是一个骑兵联队的副官,当时正站在离我丈夫两步远的地方。这个青年人准是一位共和党人。一八三一年,当我搬到这儿来住的时候,我发现他背靠着这所房子的墙站着。他似乎对我的灾难感到高兴,他觉得这种环境似乎使我们接近了;可是自从圣梅丽街垒战以后,我就再没见到他,他准是在那场战斗中牺牲了。在举行拉马克将军葬礼的前夕,我和我儿子步行出去,我那共和党人忽前忽后,老是跟踪我们,从玛德莱娜广场到全景巷,我所去的地方,一路上都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