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弥尔贝尔夫人(1796—1849),法国微型肖像画家。

公爵的小厮托比的差使相当繁重,他原是已故的博德诺(这是当时上流社会取笑这个破落的风雅青年的说法)的小老虎,现在已二十五岁了,但被认为始终只有十四岁。他一个人要照顾马匹,洗刷双轮马车或英国式轻便双轮车,还要收拾房间,跟随他的主人出入,此外,如果王妃偶尔要接待某个大人物的时候,他还得站在王妃的前厅通报。想当年,在王政复辟时代,漂亮的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是巴黎的皇后之一,而且是烜赫一时的皇后,她那种奢华的生活,也许比得上伦敦最富有的时髦女人的生活,今天看到她住在离她过去的宏伟府邸只有几步远的米罗梅尼尔街平凡的蜗居里,不禁令人感慨万分。那所府邸已被投机者所捣毁①,任何富有的人都住不上了。当时在那所府邸里,她有三十个仆人侍候才算勉强过得去,不仅拥有巴黎豪华的接待室,还有最漂亮的小套间,在里面举行最奢华的招待会。如今,她只住一套有五个房间的房子:一间前厅,一间餐室,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梳妆室;供差使的佣人,就只有两个妇女了。

①大革命后有些投机商人廉价购买贵族府邸或旧时代建筑物,加以拆毁,出卖其材料牟利。

“啊!她为儿子所作的牺牲真令人钦佩,”这位尖刻饶舌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说,“而且这种牺牲并非做给别人看的,她内心是幸福的。以前我们万万想不到这个如此轻佻的女人,竟能够下这样的决心,并且以这样大的毅力坚持下去!因此,我们那好心的大主教鼓励她,对她表示好感,甚至说服德·五天鹅老伯爵夫人去拜访她一次。”

再说,我们还该承认,只有皇后,才懂得如何从一个并非完全丧失的崇高地位上主动下台,而又不致失去身分。只有那些深知自己本身一钱不值的人,在垮台后,才表示遗恨或者怨天尤人,还在留恋那些明知已是一去不复返的荣华岁月,因为他们明白再一次发迹是不可能的。她过去习惯于逍遥在奇花异草之中,这些名花秀草如此美妙地衬托出她本人的美貌,使人不能不把她比作一朵奇葩。现在她被迫放弃了这种生活,但她选中了一套楼下的房子,房前有一个美丽的小花园,园内有许多灌木,草地总是碧绿的,这给她安静的隐居生活带来了愉快。她大约每年有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而这笔菲薄的收入,还是从两个方面拼凑起来的。其中一笔是年轻公爵的姑母德·纳瓦兰老公爵夫人给的补助金,这笔按年度给的补助金,给到青年公爵结婚那天为止。另一笔补助金是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从她遥远的领地寄来的,她象所有的老公爵夫人那样善于攒钱,在她们面前,阿尔巴贡只能算一个小学生。亲王生活在国外,时刻听命于他的被流放的主子们,分担他们的厄运,忠心耿耿地为他们服务。他也许是他的主子们周围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这位德·卡迪央亲王的地位还能够保护他在巴黎的妻子。当夫人①策划在旺代举事的时候,那位替我们征服非洲的元帅②,正是在她家里和一些正统派的主要头头举行会议,因为王妃已是个默默无闻的人,而且她的困境不大可能引起现政府的怀疑!

①指贝里公爵夫人(1798—1870),法王查理十世的儿媳。一八三〇年随查理十世流亡国外,一八三二年返回法国,曾在旺代举事北伐,欲推翻路易-菲力浦的政权,最后以失败告终。

②指布尔蒙元帅(1773—1846),他在拿破仑帝国时期当过将军,波旁王朝复辟后出任军职,于一八二九年任国防大臣,一八三〇年远征阿尔及利亚成功,晋升为元帅。

王妃眼看自己就要到四十岁了,这是爱情破产的可怕时刻,因为过了这个年龄,对女人来说,就没有多大作为了,于是她便投身到哲学的王国里去。整天读书,而过去整整十六年,她曾对一切正经的事情都表示最大的嫌恶。今天,在女人的心目中,文学和政治代替了过去的宗教信仰,而且成了她们的虚荣心的最后隐遁所。在一些时髦的小圈子里,人们纷纷传说狄安娜要写一本书。自从她由美丽的、漂亮的女人,一变而成为有智慧的妇人,在她完全被人遗忘之前,这位王妃竟使在她家里举行的招待会,成为人们获得最高荣誉的场所,使被她接待的人身价百倍。正是在这种种活动的隐蔽之下,她蒙骗了她初期的情人之一德·玛赛,他是一八三〇年七月建立的资产阶级政权中最有影响的人物;有时她晚上接待他,而与此同时那位元帅却和几个正统派人物在她的寝室里悄悄地密谋如何夺取王朝的政权,可是这种事,没有政治思想配合做舆论准备是不可能成功的,可惜阴谋家们却偏偏忽略了这一成功的因素。把一位首相玩弄于股掌之上,把他当作屏风,借以掩盖一个反对他自己的政府的阴谋,这是一位美貌妇人的漂亮的复仇手法。这次冒险堪与当年的投石党的举事①相媲美。王妃写信向夫人汇报密谋举事经过,那真是世界上最有文采的信。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曾经去旺代一趟,竟能从那里秘密回来而不受牵连,而他又并非和夫人所干的危险事业无关。可惜当一切都似乎已经失败的时候,夫人便把他打发回来,不然也许这个青年人的高度警惕性会挫败那次内部的背叛。不管在资产阶级人士的眼中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过错有多么大,可是由于她儿子的行为,在贵族阶级人物的眼中,这些过错一定都被涂抹掉了。把一个有光荣历史的贵族家庭的独生子和继承人送去冒险,这种行为是高贵和伟大的。有那么一些所谓的机灵人,他们以政治上的功绩来挽救自己私生活上的过错,或是以私生活上的无可指责来挽救政治上的过错;可是,德·卡迪央王妃却无任何这类打算。也许在所有这么做的人当中,象她这样的人毕竟不多。可以说,世上的事情,多半是在这种颠三倒四的情况下发生的。

①投石党事件,十七世纪法国地方贵族为对抗中央集权而发动的内战,发生在路易十四未成年之时。

一八三三年五月,最初那些好天气中的某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和王妃在最后的阳光照耀下,漫步在围绕园里草地的唯一小路上,这不能说是散步,只能说是来回兜圈子。从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使这个散发着花香的小小空间,有一种暖洋洋的气氛,花儿是侯爵夫人带来的礼品。

“我们不久将会失掉德·玛赛,”德·埃斯巴夫人对王妃说,“你想借助他使摩弗里纽斯公爵重振家业的最后希望也将随之破灭;因为,自从你那么巧妙地玩弄了这位大政治家,他又重新对你萌生爱情了。”

“我儿子绝不会向幼支①投降,”王妃回答说,“哪怕他因此饿死,哪怕我不得不为他工作。但是,贝尔特·德·五天鹅并不讨厌他。②”

“孩子们可不受他们父辈所受的约束。”德·埃斯巴夫人说。

“我们别说这些了,”王妃说,“要是我不能笼络好德·五天鹅侯爵夫人,大不了让我儿子娶一个铁匠的女儿,象那位小德·埃斯格里尼翁所做的那样!”

“你爱过他吗?”侯爵夫人问道。

“不,”王妃一本正经地回答,“德·埃斯格里尼翁的天真简直近乎外省人的愚蠢,这一点我发现得太晚了,也可以说是太早了。”

“德·玛赛呢?”

“德·玛赛吗,他玩弄我,象玩弄一个娃娃。我那时候多么年轻啊!我们决不会爱那些向我们摆出一副教师架势的男人,他们太刺伤我们的自尊心了。”

“那位上吊的可怜的小青年呢?”

“吕西安?他俊美得象安提弩斯,也是一位大诗人,我从心底里喜欢过他,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可是,他却爱上了一个妓女,因此我把他让给德·赛里齐夫人了……要是他愿爱我,难道我会把他让给别人?”

“大奇极了!你竟然碰上一个以斯帖③!”

①指波旁王朝的幼支奥尔良公爵。

②后来贝尔特·德·五天鹅嫁给了乔治·德·摩弗里纽斯。

③以斯帖(又译爱丝苔),古代一绝色犹太女子,波斯王阿述埃吕斯的王后,恰与吕西安所爱的妓女同名。

“她比我长得更漂亮,”王妃说,“你看,我在完全的孤独中生活快三年了,”停了一会儿后她接着说,“可是,这种安静却一点不难受。惟有对你,我才敢说,在这儿,我才感到幸福。我对于别人对我的崇拜早已麻木,那种令人疲倦,却无快乐的生活,那种肤浅的不能透过内心的激动,使我生厌。我发现所有我认识的男人都是渺小的、卑劣的、浅薄的家伙,没有一个能引起我的哪怕是最轻微的赞赏,他们都是缺乏质朴、伟大、细致感情的人。我宁愿遇上一个向我发号施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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