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韦斯巴芗(7—79),罗马帝国的一个皇帝,极其贪婪。他曾说:“钱是没有气味的。”

②安娜·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国惊险小说家。对巴尔扎克早期的作品有一定的影响。

“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坐在门边的一位夫人对她的邻座说。

听见这句话,站在她旁边的陌生人便走了。

“奇怪!这会儿我又感到热了。”怪人走后,那位夫人说。

“您也许会说我疯了,可我还是禁不住认为,是刚才站在我旁边的那位穿黑衣服的先生叫我发冷。”

不久,生性喜欢夸大其词的上流社会便传出有关这个神秘人物一大堆极为有趣的想法,极为奇怪的形容词,极为荒诞可笑的故事。根据一些爱好神怪故事者的说法,那个怪人虽然还不完全是一个吸血鬼,一个东方神话里的吸血女怪,一个假人,一个浮士德①或罗宾汉②式的人物,但他和所有这些人形怪物都有相似之处。当时,巴黎的一些德国人竟将好说别人坏话的巴黎人编出来的巧妙嘲讽当成真事。陌生人是个老头。有些年轻人,惯于每天早晨用几个警句论定欧洲的未来,他们之中有几个人认为,陌生老头可能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拥有巨大的财产。一些小说家开始描写老人的生平,说是他在为米佐尔亲王效力的时期,曾犯下不少残酷的罪行。

①浮士德,德国传说中的人物,他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以满足无餍的肉体享乐和求知欲。

②罗宾汉,英国传说中的绿林好汉,司各特的小说《艾凡赫》中的主人公。

他们还提供了十分奇怪的细节。银行家们本是务实的人,他们竟也设想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奇谈,他们一面表示怜悯地耸耸宽肩,一面说:“罢了!这小老头儿是个热那亚的脑袋!”

“先生,恕我冒昧,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您说的热那亚脑袋是什么意思?”

“先生,这意思是说,怪老头的生命关系着巨大的资产,他的健康状况决定着德·朗蒂家的收入。”

我记得曾在德·埃斯巴夫人家见到一个施行磁气疗法的人。他引经据典,摆出令人信以为真的论点,试图证明那个陌生老头一经置于玻璃罩内,便是有名的巴尔萨莫,人称卡利奥斯特罗①。按照这位现代炼丹术士的说法,我们那位西西里的冒险家曾死里逃生,现在忙于为他的儿孙们炼金。大法官费雷特则一口认定,那奇怪的陌生人就是德·圣日耳曼伯爵。人们说这些话时语气幽默而带嘲弄(这是当今没有信仰的社会的一大特点),因而,德·朗蒂一家在人们心目中始终是一个疑团。再说,这家的成员对待矮老头的态度十分诡秘,令人难以查询他的生活情况,这些客观情况凑在一起,无怪世人作出上述种种揣度。

①卡利奥斯特罗(1743—1795),著名的意大利冒险家。

据说,老人在德·朗蒂的府邸住一套房子。每当他迈出自己套间的门槛在人前露面,立刻在全家引起轰动,好象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只有菲利波、玛丽亚尼娜、德·朗蒂夫人以及一名老仆人有资格搀扶陌生人行走与起坐。每个人都密切注视老人的每一个细小动作,似乎这是一个中了魔法的人,大家的幸福、生命、财产都系于他一身。这种态度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敬爱之情呢?上流社会的人无法用任何推论来解答这个问题。这个家神在无人知晓的神殿深处藏了整整几个月,突然偷偷地不期而至,出现在大厅里,犹如过去传说中的仙女,从她们乘坐的飞龙上降临人世,来扰乱她们未被邀请参加的盛典。惟有那些有经验的观察家才能看出管家们的不安,虽然这些人善于巧妙地掩饰自己的感情。不过,有时过于天真的玛丽亚尼娜,一面跳四组舞,一面会以惊恐的目光看一眼混在宾客中的老人。有时是菲利波悄悄穿过人群,奔到老人身边,温柔而关心地守着他,仿佛这个古怪的老人被碰一下,或吹口气就会破碎似的。有时伯爵夫人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近他,以谦恭而温和、驯服而专横的表情对他讲几句话,老人几乎总是顺从她,于是伯爵夫人便把他领走,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把他架走。倘若德·朗蒂夫人不在场,伯爵就千方百计走到他身边,不过,要老人听他的话看来不太容易。伯爵象对待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似的对待老人,任他使性子,怕他发脾气。曾有几个不识趣的人冒冒失失向德·朗蒂先生提些问题,但冷淡而谨慎的伯爵总好象没听懂他们的问话。就这样,好奇者作过若干次尝试,每次都因为这家人的守口如瓶而一无所获。于是谁也不再想揭开那个严密保守的秘密了。后来,上流社会的包打听,东游西逛的闲人和政客们便懒得再去管这件事了。

可是,眼下在一间间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也许有那么几个哲学家,他们在吃着冷饮或把潘趣酒的空酒杯放回靠墙的桌子上时,正在这样议论:“要是有人告诉我,这帮人原来是骗子,我才不奇怪呢!那老头儿总躲着人,一年才露两三次面,真让人怀疑他是个杀人犯……”

“或者是个搞欺诈破产的……”

“这两者几乎是一码事。吞掉一个人的财产有时比杀了他本人还要糟。”

“先生,我赌了二十路易,应该得四十路易。”

“可是,老天在上,桌上只剩三十路易了。”

“嘿,可不是,您看,这里人多么杂,简直没法赌钱。”

“是啊!对了,我们已经有半年没看到那精灵了,你说,他是个活人吗?”

“嘿!嘿!至多……”

最后这几句话是周围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讲的,他们走开时,我正在把自己对光明与黑暗、生和死等问题的纷乱思考作一个归纳。我那奔放的想象力和我的视线一样,来往于达到高潮的晚会与花园里阴森森的画面之间。我不知道自己对人类社会的正反两面已思考多久了;突然,一个年轻妇女压低的笑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是天地的作弄,我头脑中悲凉的思想跑出来了,它就在我面前,化成了活生生的人。正如高大强壮的密涅瓦①从朱庇特的脑壳里钻出来一样。它有一百岁,又只有二十二岁;它既是活人又是死人。原来,小老头从他屋里跑出来了,就象疯子从病房里逃了出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到了一排正在凝神静听玛丽亚尼娜唱歌的人后面,姑娘此刻就要唱完《唐克雷蒂》②中的咏叹调了。怪老头仿佛受什么舞台机关布景的控制,突然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他一动不动,脸色阴沉,站在那里观看晚会的盛况,可能就是晚会的喧闹声传到他耳朵里把他吸引来的。他象一个梦游者,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某样东西上,以致看不见周围的世界,虽然身在其中。他毫不客气地紧靠着一位穿着雅致的年轻女子,这女子是一位舞星,巴黎最迷人的女人之一,体态婀娜,面庞白里透红,无比娇嫩,宛如儿童的小脸,线条那么细柔,皮肤那么晶莹,似乎能被男人的视线一下子穿透,正如洁净的冰块被阳光穿透一样。这一老一少站在我前面,挨得那么近,陌生人的身体蹭着年轻女子的纱裙、花环、微微卷曲的头发和飘拂的腰带。

①密涅瓦,罗马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女神。

②《唐克雷蒂》,意大利著名作曲家罗西尼根据伏尔泰的同名作品创作的一部歌剧。

少妇是我带来参加德·朗蒂夫人的舞会的。因她是初次来到伯爵的府邸,她笑出声来是可以原谅的;但是我赶忙向她示意。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什么不容违抗的动作,少妇一见便怔住了,而且立刻对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敬而远之。她在我身边坐下。老人似乎不愿离开这个美人儿,任性地缠上了她,那股一声不吭、无法解释的固执劲儿,是年纪老迈的人常有的。在这一点上老人和小孩很相象。为了坐在年轻女子身旁,他端来一张折椅。他的每个动作都象瘫痪病人那样僵硬笨重,犹豫不决,呆里呆气。只见他慢腾腾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嘴里嘟哝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声音微弱而颤抖,就象一颗石子掉入井里发出的声响。年轻女人用力捏住我的手,仿佛深怕自己掉进深渊。她看着老人,当老人把两只无光的,只能用黯淡的贝壳来比喻的绿眼球向她转过来时,她浑身一颤。

“我怕,”她俯在我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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