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夏尔·德·贝尔纳·杜·格拉依①。

我沉浸在深深的默想中,那是一种在喧闹的晚会上一般人都会产生的默想,即便是轻薄的人也不例外。爱丽舍-波旁街的钟楼刚报过子夜。我坐在一扇窗下,身子隐在波纹呢窗帘的褶裥后面,因而可以随意观赏举办晚会的这家府邸的花园。园里树木有的枝枒还覆盖着积雪,影影绰绰显现在多云的天幕上。月光惨淡。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中,这一棵棵树看起来依稀象一个个尸布未曾裹严的幽灵,真是一幅巨大的群尸起舞的画面。再转过头来看看窗内,只见这边是活人在狂舞!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悬挂着闪闪发光的枝形吊灯,烛光把大厅照得通亮。

①夏尔·德·贝尔纳·杜·格拉依(1804—1850),法国文人。

巴黎最俊俏、最富有、门第最高的女人在此荟萃一堂,有的走来走去,有的翩翩起舞,她们艳丽夺目,雍容华贵,珠光宝气,头上、胸前、发辫间、衣裙上,处处点缀着鲜花,连脚上也装饰着花环。她们的衣裙发出欢快的窸窣声,她们放荡的舞步使衣衫上的花边和羽纱在美妙的腰肢四周飞旋翻动。有几个女人的眼睛不时向四处扫视,那灼灼的目光使蜡烛和钻石的光辉黯然失色,并且在那些热情的心里点起欲火。你还可以发现,有的女人在向情人意味深长地点头示意,对丈夫却不理不睬。大厅里不时突然爆发出赌客们的大声吼叫。钱币的撞击声、舞乐声和宾客的低语混成了一片。此外,弥漫在空气里的各种各样的香气和普遍的狂热情绪也刺激着人们兴奋的想象力,使那些被上流社会所有这些迷人之处所陶醉的人完全神魂颠倒了。就这样,在我的右方是一幅沉寂阴森的死亡图景,在我的左方是活人的狂舞纵饮行乐图;一边是冷冰冰、阴沉沉、披着丧服的大自然,另一边是寻欢作乐的人类。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在巴黎各个角落以不同的形式千百次重现,使巴黎成为世界上最有趣、最富有哲理的城市,而我则置身于这两幅画的交界处,我本身也是一个既令人好笑又令人悲伤的精神大杂烩:左脚打着舞曲的节拍,右脚却似乎已经跨进了棺材。原因是舞厅里常有一股穿堂风,能把你的半边身子吹得彻骨冰凉,而另外半边身子仍感受着大厅里腾腾的热气。眼下我的右腿正是被这种穿堂风吹得冰冷。

“德·朗蒂先生成为这所宅邸的主人大概还不太久吧?”

“不,很久了,卡里利阿诺元帅把宅子卖给他已经十年了……”

“哦!”

“这些人大概有百万家财吧?”

“那还用说。”

“多么盛大的晚会!这排场太过于奢华了。”

“您认为德·朗蒂家和德·纽沁根家或者德·贡德维尔家一样有钱吗?”

“咦!您难道没听说过吗?”

我探出头来,认出这两个交谈者属于巴黎那类好奇之辈,这种人成天无所事事,尽忙着打听为什么?怎么样,他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她干了什么?只见这两人低声说起话来,然后又走去坐在一张远离人群的沙发上,好谈得更自由自在些。对探求秘密的人来说,德·朗蒂的家史如同一个世间罕有的宝矿,可供他们开采发掘。谁也不知道,这个家族来自哪个国度,它那估计有好几百万的家产又是怎么得来的。靠经商?靠诈骗?靠海上掠夺?还是继承了什么遗产?这一家所有成员都会讲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其流利程度使人推测,他们在这些国家想必居住过相当长的时间。他们是游荡四方的波希米亚人,还是海盗?

“纵然是魔鬼又有何妨!”一些年轻的政界人物说,“他们对客人招待得那么好。”

“即使德·朗蒂伯爵曾经把某座卡佐巴宫①抢劫一空,我还是愿意娶他的女儿。”一个哲学家说。

①卡佐巴宫,东方一位亲王的宫殿,极为豪华富丽。

是啊,谁不想娶玛丽亚尼娜呢?这位十六岁少女的美貌把东方诗人对美的神奇想象变成了现实。她本该象《神灯》中苏丹王的公主那样蒙上面纱才是。她的歌喉使玛利勃朗、索塔格、福多尔①这样的天才歌唱家相形见绌,她们都不够全面,虽各有其特色,却不能达到总体的完美,而玛丽亚尼娜却兼有纯净的音质,细腻入微的感情表达,恰当的强弱和节奏变化,灵感和技巧,准确和感情,并善于把这些优点发挥到同等程度。这个姑娘是神秘诗意的化身,而这种诗意是联系所有艺术的共同纽带,是人们企求而寻觅不到的。玛丽亚尼娜温柔谦恭,天性聪颖,又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美貌任何女人都比不上,除了她母亲。

①玛利勃朗(1808—1836),出身于西班牙的法国著名女歌唱家。索塔格(1806—1854),德国女歌唱家,闻名欧洲。福多尔(1789—1870),法国著名女歌唱家。

你见过这样的女人吗?她们那令人震惊的美,不怕岁月的侵蚀,到三十六岁时好象比十五年前还更能激起男人的情欲。她们的面容如同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灵闪闪发光,每一根线条都迸发出智慧的火星,每一个毛孔都发出一种特别的光辉,尤其是在阳光或灯光下。她们那迷人的眼睛在对你表示召唤或拒绝,在向你倾诉或默默无言。她们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讲究,却又显得很自然。她们那甜美温柔的嗓音表现出华彩的抑扬顿挫。她们对人的称赞往往使用比较的方式,这种赞词使自尊心极其敏感的人听了也非常舒服。她们的双眉微微一皱、眸子微微一转,或是嘴唇一撮,就使那些把自己的幸福乃至生命系在她们身上的男人诚惶诚恐。少女未经历过恋爱,而且轻信别人的话,容易受男人诱骗;可是在上述这类女人面前,倒是男人应该学会象若库尔先生那样,当他躲进情妇的化妆室里,女仆关门时把他的两个手指轧在了门缝里,他也不叫一声。爱上这些魅力无穷的美人鱼,这不是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吗?可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类女人特别使我们男人着迷。德·朗蒂伯爵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玛丽亚尼娜的兄弟菲利波,也象她一样继承了母亲那绝顶的美貌。用一句话来概括吧,这位少年是活生生的安提弩斯,只是长得纤弱些。但是他那橄榄色的皮肤、浓重的眉毛、火热的目光预示着他将来必有豪情壮志,因而这种清瘦、文弱的体形与他的年龄显得无比和谐。如果说菲利波在所有少女的心坎里始终是理想男子的典型,那么他在所有母亲的思想上也一直是最佳的择婿对象。

两个孩子的俊美、聪慧、仪态完全是从他们的母亲那里得来的,他们的父亲却长得又矮又丑,而且满脸麻点。他性情阴郁象个西班牙人,令人讨厌象个银行家。不过,他被周围的人看成是一位深刻的政治家,大概因为他很少有笑脸,而且言必称梅特涅①或惠灵顿②的缘故。

①梅特涅(1773—1859),奥地利政治家兼外交家。

②惠灵顿(1769—1852),英国将军兼政治家,曾领导英军在滑铁卢打败拿破仑。

这个神秘的家庭对人们有一种吸引力,犹如一首拜伦的诗,一首隐晦而又卓绝的诗,对其中的难懂之处,上流社会的人各有各的解释。德·朗蒂先生和他的夫人从不谈他们的出身,他们过去的生活,以及在世界各地的社会关系,这种谨慎本来不会长久使巴黎人感到惊奇。因为巴黎也许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理解韦斯巴芗①的那句至理名言。在这儿,金币哪怕沾有泥污和血迹,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而是能代表一切。一旦上层社会得知你的家产数目,它就把你归入拥有同等家产的那类人之中,从此,谁也不会问你是否真有贵族头衔,因为大家知道,这些头衔是多么不值钱。在巴黎这样的城市里,社会问题是通过代数方程来解决的,因此冒险家在此不乏飞扬跋扈的好机会。即便德·朗蒂家祖上是波希米亚人,现在它既然如此阔气,如此吸引人,上流社会也就原谅它来历不明了。然而不幸的是,这一家谜一般的历史颇象安娜·拉德克利夫②的小说,始终引起好事者的兴趣。

社会上有那么一些观察家,他们千方百计想知道你在哪爿店买的烛台;要是他们觉得你的住所很漂亮,便打听你付多少房租。这些人在伯爵夫人举办的庆祝会、音乐会、舞会、交际会上渐渐注意到一个奇怪人物,一个男人。他第一次露面是在一场音乐会上,大概是被玛丽亚尼娜迷人的歌声吸引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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