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大声说话,他听不见。”

“这么说,您认识他?”

“是的。”

于是她壮着胆子,对这个人类语言中找不出名称的造物审视了一会儿:这是一个没有血肉的形体,没有生命的生物,或者没有行动的生命。她被一种又害怕又好奇的心情所控制,正是这种心情驱使女人去寻找危险的冲动,去观看笼中的老虎或巨蟒,她们一面看,一面因为与这些危险的东西只隔着小小的障碍物而害怕。老人的背已经弯得象终年劳苦耕作的长工,但是不难看出,他的身材原本和正常人一样。他极端羸瘦,四肢细弱,说明他的体型始终是纤瘦的。他穿一条黑绸短裤,裤子在干瘪的大腿周围晃荡,起了很多褶子,活象一张卸下来的船帆。两条又细又短的腿支撑着奇怪的躯干。倘若一个解剖学家看到这两条腿,大概能一下子判断是什么疾病引起这种极度的消瘦。这两条腿简直可以说是交叉插在坟墓前的两根骨头,谁要是不幸看到这部脆弱的人体机器打上了如许衰竭的印记,都会产生一种恐怖感。陌生人穿一件老式的绣金白背心,衬衣白得耀眼。棕红色的英国花边襟饰在胸前形成黄色褶裥,襟饰之华丽连皇后也会羡妒,但配在他身上却起不了装饰的作用,反而丑若褴褛。襟饰正中别着一颗钻石,象太阳一样闪闪发光,其价值怕是难以估计的。这件过时的奢侈品本身很珍贵,但佩带在他身上并不雅致,反把这怪物的脸衬托得更突出。不过这身打扮真值得为他画一幅肖像。这张脸焦黑,瘦骨嶙峋,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下颏和太阳穴全凹进去,眼珠消失在黄色的眼眶里。因为出奇的瘦,上下颚骨非常突出,双颊成了两个大陷窝。脸上凸出的部位受到光线程度不等的照射,形成古怪的反光和阴影,越发使这张面孔不象一张人脸。另外,岁月把脸上的黄色细皮紧贴在骨头上,变为一大堆皱纹,有的呈圆弧形,就象小孩把一块石子扔进水里后漾起的水波;有的呈星光辐射状,象窗玻璃破裂后的纹路,总之,这些皱纹又深又密,象书页的切口。也许有的老人的面容会比这更丑,然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幽灵的脸让人觉得是人工造出来的,因为脸上还涂着发亮的白粉和红胭脂。这张面具上的两道眉毛在烛光下发出一种光泽,说明是细心画上去的。所幸,那骷髅似的头颅被金色的假发所遮盖,否则那副衰朽的模样将更不堪入目。假发做成数不清的发卷,揭示了一种奇怪的企图。此外,两耳垂着金耳坠,皮包骨的干枯手指上戴着指环,指环上镶着光彩夺目的宝石,胸前荡着闪闪发光的表链,象女人的项链上的珍珠,这种装饰也有力地表明这鬼魂似的人物有一种女性的爱俏心理。最后,那乌青的嘴唇始终保持着一种凝固不动的狞笑,犹如一个骷髅的表情。这个日本偶像似的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发出一股麝香的味道,很象一位公爵夫人的继承人在清理家产时,从橱屉里翻出来的旧袍子发出的香味。当老人把目光移向听众时,那无光的眼珠仿佛是靠一种看不见的人工装置来转动的;当眼睛停止不动时,观察者简直怀疑这双眼睛曾经转动过。请想象一下,在这堆可谓人体的残骸旁边,是一位年轻女子,裸露着她雪白的颈脖、臂膀和酥胸,她那丰满的体形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美,她的秀发齐齐地围着晶莹洁白的额头,惹人喜爱,她的眼睛不是接受外部的光线,而是本身焕发出柔媚、清新的光彩,她那云彩般的发卷,温馨的气息,对她身旁这个影子般的、一碰就要化成灰似的老人来说,好象还是太沉重、太坚实、太有力了。啊!这真是生命与死亡的结合,就象我的思想,又象一个奇特的阿拉伯图案,或象一个下半身丑陋,却长着女人的上半身的怪兽。

“可是世界上常有截然相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我心中这样暗想。

“他发出墓地的气味。”年轻女子惊骇地说,一面靠紧我,似乎这样肯定能得到我的保护。从她那慌乱的动作,我看出她的确非常害怕。“真是可怕的幻影,”少妇又说,“我不能再呆下去了,要是再看他,我会以为死神来找我了。他是活人吗?”

她伸手去碰碰那怪物,这种胆量是女人从她们强烈的愿望中汲取到的。可是她浑身每个毛孔立即沁出冷汗,因为她一触及老人,就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好象玩具人发出的叫声。这尖厉的声音(如果能称其为声音的话),发自几乎干枯的喉咙。紧接着是一声小儿的痉挛性的咳嗽,音响很特别。听到这声音,玛丽亚尼娜、菲利波和朗蒂夫人都朝我们看,目光如闪电。少妇窘得恨不能钻到塞纳河底下。她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向一间小客厅走去。男宾和女宾们都给我们让路。

到了宅邸客房的尽头,我们走进一间半圆形的小客室。我的女伴跌坐在一张沙发上,仍然惊魂未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夫人,您真是疯了。”我说。

“可是,这能怪我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当儿我欣赏着她的风姿。“朗蒂太太干吗让鬼魂在她府里游荡呢?”

“得了,”我说,“您装傻。您把一个小老头当成幽灵了。”

“别说了,”她回道,神情威严而带嘲讽,女人要别人听从她们时就摆出这种神情。“好一间漂亮的小客室!”她赞叹道,一面环顾四周,“蓝色缎子做帷幕总是绝妙的。色调多么清新!呵,好一幅画像!”她又说,同时站起身来,走到一幅配着精美画框的油画面前。

我们俩站在画前好一会儿,凝神观赏这画中的精品,它仿佛是由一支神笔绘出来的。画上表现的是躺在一张狮皮上的阿多尼斯①。小客室中央悬着一盏吊灯,灯罩是雪花石的,柔和的灯光正好照着这幅画,显出它所有的美妙之处。

“难道真有这么绝顶俊美的人吗?”她仔细端详了画像那优雅的线条、姿态、色彩和头发以后问我,脸上带着温柔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作为一个男人,他太美了,”她象审视一个情敌那样审视了一下画像后又说。

啊!此时我多么强烈地感到,一种妒忌在咬啮我的心啊!这种忌妒,曾有诗人试图描写过,可是过去我不以为然,那就是对雕刻品、油画、塑像的妒忌。艺术家们遵循一种把一切都理想化的原则,他们在自己的作品中往往过分夸大了人的美。

“这是一幅肖像画,”我回答说。“是维安②的手笔。可是这位天才画家从未见过画像的原型。要是您知道这幅裸体画是根据一尊女人的雕像绘成的,您也许就不会赞赏到这种地步了。”

①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俊美少年,被维纳斯所倾慕。

②维安(1716—1809),法国名画家,新古典主义流派的倡导者。

“那么画的是谁呢?”

我犹豫不答。

“我想知道,”她很快又说。

“我想,”我说,“这个阿多尼斯是朗蒂夫人的一位……一位……一位亲戚。”

我痛苦地看到,她已深深陷进对这张面容的沉思之中。她默默地坐下,我也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的手,她却毫无知觉!为了这幅画像,我被遗忘了!这时,寂静中响起了女人轻巧的脚步声和裙裾的窸窣声:年轻的玛丽亚尼娜进来了,她的光彩与其说是来自她天然的风姿和娇艳的打扮,不如说是来自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只见她慢步走着,以母亲的关怀和小辈的体贴搀着一个人,就是把我们从音乐厅里吓得逃出来的穿着衣服的幽灵。她领着他,担心地看着他移动那两条羸弱的腿。两人颇为艰难地走到一扇掩在帷幔后面的小门前。玛丽亚尼娜轻轻敲了敲门。立刻,象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犹如一尊家神。在把老人交给神秘的看守之前,年轻姑娘满怀敬意地吻了吻那具游尸,而且这个爱抚动作不乏动人的娇态,只有少数得天独厚的女人才掌握这种姿态的秘诀。

“Addio,addio①!”她那年轻的嗓音抑扬婉转地说。她甚至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加了个美妙的颤音,不过声音很轻,仿佛想用这诗意的手法倾注她心中洋溢的感情。老人象是被某种回忆所震动,停在秘密小屋的门口。于是,在深深的静寂中,我们听到他胸口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从戴满戒指的枯槁手指上,褪下一只最漂亮的,把它塞在玛丽亚尼娜的胸口。姑娘高兴地笑了起来,从胸口取出戒指,套在戴着手套的手指上,然后急忙向大厅奔去,这时大厅里正响起一支四组舞曲的前奏。她突然发现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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