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托道:“不错,我的孩子……伏尔泰不是曾经说,上帝把悔过看做人的美德么?”

这句话对杜·蒂耶又是当头一棍,他接口道:“就是不能用卑鄙手段拐骗邻人的财产,比如你三个月之内宣告破产,把我的一万法郎变了一把灰……”

“我怎么会破产?”皮罗托一面喝了三杯酒,一面也得意忘形了,“我对破产的意见,大家都知道。做买卖的破了产,等于死了一样,我是活不下去的!”

杜·蒂耶道:“来,干一杯,祝你健康!”

花粉商答道:“祝你发财!你为什么不在我店里买花粉呢?”

杜·蒂耶道:“说老实话,我怕见你太太,她老是引起我的幻想!你要不是我的东家,真的,我……”

“啊!说她漂亮的不止你一个,好多人都为她动心,不过她是爱我的!喂,杜·蒂耶,好朋友,你索性帮忙帮到底吧。”

“怎么呢?”

皮罗托把地皮生意说给杜·蒂耶听,杜·蒂耶瞪着眼睛,认为那笔买卖太好了,把花粉商的聪明和眼光着实恭维了一番。

“听到你赞成,我很高兴。杜·蒂耶,亲爱的孩子,你是金融界的大人物,很可以介绍我向法兰西银行借一笔款子,让我等到护发油赚钱的时候。”

“我可以介绍你找纽沁根银行,”杜·蒂耶阴损了皮罗托,还打算叫他把破产人的丑态全部表演出来。

他坐在书桌前面写了一封信:

致巴黎德·纽沁根男爵:

亲爱的男爵:

兹介绍第二区副区长,巴黎花粉界最知名的实业家,赛查·皮罗托先生前来拜访。他希望和你在商业上发生关系。倘或有所请求,务恳予以信任。你帮了他的忙,就等于帮了我一样。

F·杜·蒂耶。

杜·蒂耶签的名在i上面漏掉一点。对于一般和他在生意上有来往的人,这个缺笔是个暗号;有了这暗号,不管信上介绍的话多么恳切,请托多么热烈,都不发生作用。原来表示杜·蒂耶伏在地下,苦苦央求的许多惊叹号,是别有苦衷或者是没法拒绝而写上去的,应当作为无效。收信的朋友看到i上面缺掉一点,就说几句空话把来人敷衍一番了事。好些上流人物,连要人在内,都象小孩子般受过做经纪人的,做银钱生意的,当律师的骗;他们都有两种签字,一种是有效的,一种是无效的;便是最精明的人也免不了上当。你直要把真信假信的效果都领教过了,才能识破这个狡计。

赛查念了信,说道:“杜·蒂耶,你救了我了!”

杜·蒂耶说:“你尽管去借吧;纽沁根看到我的字条,你要借多少就多少。事情不巧,这几天我的资金没法调动;要不然,我也不打发你去找这位金融大王了。跟纽沁根男爵比起来,凯勒弟兄不过是虾兵蟹将。纽沁根是罗氏①转世。拿了我的信,包你正月半可以过关;以后咱们再瞧着办。纽沁根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问他要一百万,他也不会拒绝的。”

①约翰·罗(1671—1729),苏格兰银行家,曾任法国财政总监,为西印度公司的创办人。

皮罗托临走对杜·蒂耶感激不尽,心上想:“这就跟打了保单一样了。对,一个人做的好事永远不会落空的!”

他想着人生的大道理出神了。可是还有一桩心事扰乱他的快乐。这几天他拦着老婆不让她去查看账目;银钱出入都交给赛莱斯坦照管,自己也帮着做一些。他为妻子女儿装修布置的漂亮房间,他要她们痛痛快快受用一下。但是兴头过去了,要皮罗托太太不当家作主,不象她所谓的亲自当垆,那是她死也不肯的。皮罗托的戏法已经变完,为了不让太太看出亏空的痕迹,什么手段都用过了。向老主雇讨账的事,康斯坦斯就大为反对,把伙计们埋怨了一顿,还说赛莱斯坦不该拆铺子的台,只道是他一个人出的主意。赛莱斯坦听着皮罗托的嘱咐,一声不出,由她埋怨。伙计们都知道老板是受老板娘控制的;夫妇两个谁真正掌权,只能瞒外人,不能瞒自己人。事到如今,皮罗托非把实情告诉太太不可了,向杜·蒂耶借的钱必须在家里说明理由。他回去,康斯坦斯正在柜上查看到期应付的账,现金想必也点过了;皮罗托看着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等丈夫在身边坐下了,咬着他耳朵问:“明天拿什么付账呢?”

“拿现款啊,”他说着掏出钞票,向赛莱斯坦招招手,叫他收下。

“哪儿来的?”康斯坦斯问。

“等晚上告诉你。——赛莱斯坦,你在借贷项下记一笔:三个月到期,一万法郎,户名杜·蒂耶。”

康斯坦斯吓了一跳,跟着说了声:“杜·蒂耶!”

赛查说:“我要去找包比诺。我还没有去看过他,太不应该了。他的油销路好么?”

“送来的三百瓶都卖完了。”

“皮罗托,你别出去,我有话跟你讲,”康斯坦斯说着,抓着丈夫的胳膊直奔卧房,那副急迫样儿在别的场合准会叫人发笑。到了房里,她看见只有女儿在场,才说:“杜·蒂耶!偷过咱们三千法郎的杜·蒂耶!你怎么跟这个畜生打交道……”又凑着他耳朵说:“当初他还想勾引我呢。”

“那是年轻人一时糊涂,”皮罗托忽然头脑开通起来。

“皮罗托,你这一向行动不对,连工场都不去了。我感觉到出了什么事了。你得告诉我,一点不能隐瞒。”

皮罗托道:“好,告诉你吧。咱们差点儿破产,一直到今天早上为止。现在可挽回过来了。”

于是他说出半个月来痛苦的经历。

康斯坦斯叫道:“你上次病倒,原来是这个缘故!”

赛查丽纳道:“是的,妈妈。爸爸真勇敢。人家要爱我象爸爸爱你一样就好啦。他只怕你心里难过。”

可怜的女人倒在火炉旁边的沙发上,吓得面无人色,说道:“我的梦应验了。我一切都料到的。我做恶梦的那个晚上,在你拆掉的老房间里,我就跟你说过。咱们什么都要弄光,只剩一双眼睛落眼泪。哎唷,可怜的赛查丽纳呀!我……”

皮罗托嚷道:“唉,你啊,我正需要勇气,你这不是替我泄气么!”

“对不起,朋友,”康斯坦斯握着赛查的手,那种温存体贴的感情直透入可怜的丈夫心里。“我不应该这样。既然倒了霉,我决计一声不出,逆来顺受,我有力量撑下去。放心,你不会听到我有什么抱怨的话。”

她扑在赛查怀里哭着说:“朋友,拿出勇气来!要是你勇气不够,我给你。”

“我的油,太太,我的油会救我们的。”

康斯坦斯说:“但愿上帝保佑!”

赛查丽纳说:“昂赛末不是会帮助爸爸么?”

赛查叫道:“我马上去看他。”妻子惨痛的声调把他深深感动了;相处了十九年,赛查还没有完全认识她。他说:“康斯坦斯,你不用再害怕。这是杜·蒂耶给纽沁根的信,你念吧;借款是拿的稳了。这期间,我的官司也可以打赢了。而且,”他又扯了一个必要的谎,“还有咱们的叔叔皮勒罗呢。只要拿出勇气来就行。”

康斯坦斯微笑道:“只要勇敢就行,那倒好了!”

皮罗托卸掉了重担,走在路上好象才从监牢里释放出来。可是内心经过这些剧烈的斗争,消耗的意志和精力都来不及补充,不能不动用生命的老本;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皮罗托已经老了。

五钻石街上的包比诺商行,两个月来面目大不相同。店面重新漆过了。五颜六色的柳条篮装满了瓶子,叫见识过兴隆气象的商人看在眼里十分舒服。地板上堆满着包装用的纸。

栈房里放着许多小桶,装着各式各样的油,都是忠心的戈迪萨尔兜来的定货。铺面和后店堂的楼上做了账房间。一个烧饭的老婆子兼管包比诺和三个伙计的家常杂务。铺面的一角有个装着玻璃门的小房间,包比诺平时守在那儿,束着一条粗呢围身,戴着绿布套袖,耳朵上夹着一支笔;有时埋头钻在纸堆里,象皮罗托上门的时候一样忙着拆那些装满汇票和定单的信。包比诺听见老东家说了声:“喂,孩子!”便抬起头来,把小房间上了锁,高高兴兴的走出来,鼻子冻得通红;因为大门开着,铺子里也没有生火。

包比诺恭恭敬敬的说道:“我怕你永远不来了。”

伙计们都过来瞻仰花粉业中的大人物,得过勋章的副区长,老板的合伙人。这种不声不响的敬意,皮罗托看了心里非常舒服。他在凯勒弟兄面前多么渺小,这时却也觉得应该学学他们的功架:便摸着下巴,得意扬扬的提起脚跟,挺着身子,说些无聊的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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