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皮罗托先生,你的名气就是一张护照。不可能的交易你也不会提出来的。放心,我们一定帮忙。”
这时有个女的从皮罗托早先没注意到的一道门里进来,原来是凯勒太太,贵族院议员贡德维尔伯爵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
她说:“朋友,你上国会之前,我有话跟你说。”
银行家叫道:“哎哟!两点了,议会里已经开火啦。对不起,先生,我们要推翻内阁……你找我兄弟去谈吧。”
他把花粉商送到客厅门口,吩咐当差:“陪这位先生去见阿道尔夫先生。”
一个穿号衣的佣人带着皮罗托在迷魂阵似的楼梯上穿上穿下,往另外一间办公室走去。那边的气派虽比不上主人的书房,可是更加实用。花粉商把希望寄托在倘若两字上面,心里很舒服,他摸着下巴,认为大人物说的几句恭维话兆头也挺好。所懊恼的倒是跟波旁家作对的人竟有这样的风度,这样的才干,这样的口才。
他抱着这些幻想走进一间光秃冰冷的办公室,摆着两张拉盖的书桌,几把简陋的椅子,挂着旧窗帘,铺的地毯也薄得很。这间办公室和另外一间的关系,正好比厨房之于餐厅,工场之于商店。金融界和工商界的业务在这里解剖,各种交易在这里分析,对有利可图的企业也在这里先捞进一笔油水。
凯勒弟兄在商界中向来以手段惊人出名,能够在几天之内创办一门独行生意,一眨眼就把钱赚足。他们研究法律的漏洞,毫无廉耻的盘剥人家,用交易所的行话来说,叫做大敲竹杠。比如要他们帮一点儿小忙,替什么字号出出面,开个往来户等等,都要回佣。他们也布置一些表面上合法的圈套,给前途不大可靠的企业垫款,等它发达之后再在紧要关头抽回资金,把事业抢过来:这种恶辣的手段不知害了多少股东。总之,所有的阴谋诡计全是在这间屋里筹划的。弟兄俩扮着不同的角色。在楼上,弗朗索瓦是个政治家,才华出众,气派和王爷一般,恩惠,诺言,大量布施,叫每个人心里欢喜。跟他打交道,什么都方便,谈起生意来非常痛快。对一般初出道的角色和新进的投机商,他甜言蜜语,有求必应,代他们说出心里的话,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到了楼下,阿道尔夫却以政务繁忙为理由替弗朗索瓦开脱,事情还得他来精明细到的打过算盘。他扮的角色是代人受过的兄弟,百般挑剔的家伙。所以要和这个奸诈的银行作成交易,一句话不能作数,要两句话才行。在富丽堂皇的书斋里说得多好听的行,到了阿道尔夫办公室往往变做一个斩钉截铁的不。这种先答应,后推翻的办法,既可以从容考虑问题,又能叫一般不很高明的同行摸不着底。
银行家的兄弟正在和有名的帕尔马谈话。帕尔马是凯勒银行的亲信,看见花粉商进来就走了。阿道尔夫比哥哥精明,是个十足地道的黑心人,尖眼睛,薄嘴唇,皮肤发青。他听完了皮罗托的话,低着头从眼镜上面把他瞅了一眼。那眼风可称为银行家的眼风,跟放印子钱的和诉讼代理人的一样:又贪又冷,又明朗又暧昧,发出来的光又强烈又阴沉。
他说:“请你把有关玛德莱娜地产的契约送来。既然是抵押品,在决定放款和谈判利息之前,先得审查那些文件。倘若生意可靠,我们免得你负担太重,可以不预扣利息,只消分一部分利益就行。”
皮罗托在回去的路上想:“啊,我懂了。海狸被人追急了,只能剥掉一层皮。反正让人家剪毛总比送命好。”
那天他回到家里满面笑容,这点儿快乐倒不是假装的。
他告诉赛查丽纳:“我得救了,我能够向凯勒银行借到一笔款子。”
直到十二月二十九,皮罗托才重新踏进阿道尔夫·凯勒的办公室。他第一次上门,阿道尔夫不在家,大演说家要在巴黎郊外几十里地方买一块地,兄弟替他察勘去了。第二次,凯勒弟兄正在商量事情,整个上午不见客:政府要借笔款子,先要银行家出一张允条①送国会。他们约皮罗托星期五再去。这样的一再拖延把花粉商急坏了。好容易捱到星期五,皮罗托进了办公室,坐在壁炉旁边,对着窗子,阿道尔夫·凯勒坐在壁炉的另外一边。
①商业惯例,买卖的一方往往要求对方,先出一函件,声明愿意成交某桩买卖。此项函件称为“允条”。
银行家指着手里的文件说:“我看过了,先生;可是你付了多少地价?”
“十四万。”
“是现金么?”
“是票据。”
“兑现了没有?”
“还没到期。”
“可是你付的地价倘若高过行市,我们还谈得上什么保障?那只能拿你的人缘和声望来担保了。做买卖可不能凭感情。假定你付了二十万,其中十万按市价说是多付的,那我们还有十万法郎做十万放款的担保;将来我们可以代你把地价付清,地产归我们。但是要这么办,先要知道那笔生意做得做不得。等五年功夫求一个对本对利,还不如把本钱放在银行里调度。局势的变化那么多。你想再签新的票据来付到期的票据么?那很危险!怕吃小苦,就闯大祸。你这笔交易跟我们不合适。”
这句话给皮罗托的打击,好比刽子手把犯人身上刺了字,定了罪名。他吓得魂都没有了。
阿道尔夫说:“家兄对你非常关切,特别和我提到你。你不妨把整个情形说一说,咱们来研究一下,”他说着向花粉商瞟了一眼,好比一个交际花准备付房租了。
皮罗托嘲笑莫利讷的时候何等气概,不料他这一下自己就变做莫利讷。银行家有心打趣,想叫可怜虫说出他的心事;他盘问生意人的本领,不输似包比诺法官审问罪犯。他拿话一逗,赛查就把经营的事业,女苏丹两用香皂,润肤水,连同罗甘事件,为了空头借款而打官司等等,都说了。皮罗托看见凯勒笑盈盈的转着念头,不住的点头耸脑,便私下想:
“他听着我呢,关心我呢!借款有希望了!”其实阿道尔夫是在暗笑皮罗托,象皮罗托从前暗笑莫利讷一样。
一个人给倒霉事儿弄得头脑不清的时候,说话总是没结没完;皮罗托说到后来,露了本相,显了底,掏出他的最后一笔赌本,要求人家接受护发油和包比诺商行做抵押品。
老实人一厢情愿的存着希望,听凭阿道尔夫·凯勒把他试探,打量。阿道尔夫看出花粉商是个没出息的保王党,快到破产的关头。区里有一个副区长倒台,尤其是一个新近受勋的官方人士,阿道尔夫觉得非常高兴。他便老实告诉皮罗托既不能给他放款,也不能向他的哥哥,大演说家弗朗索瓦说情。就算弗朗索瓦一时糊涂,发起善心来想帮助一个政敌和意见与他相反的人,他阿道尔夫也要竭力反对,不让他做傻瓜去支持拿破仑的老冤家,在圣罗克事变中受伤的人。
皮罗托气愤之极,恨不得把高级银行界的贪心、冷酷和假慈悲数落一顿;但他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只能对凯勒弟兄的后台,法兰西银行的制度,结结巴巴的批评了几句。
阿道尔夫说:“连普通银行都拒绝的户头,法兰西银行更不会放款了。”
皮罗托说:“法兰西银行每年公布盈余的时候自鸣得意,说在巴黎商界中只损失一二十万法郎:这就表示它没有尽到责任。法兰西银行是应当扶植巴黎的商业的。”
阿道尔夫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站起身来笑了。
“巴黎是金融界中最滑头最危险的地方,法兰西银行要是给那些困难户垫款,一年下来就得宣告清理。它单单提防市面上流通的票据和靠不住的证券,已经够吃力了,怎么还能研究那些要求放款的人的业务?”
皮罗托一边穿过院子,一边想:“明天就是三十日星期六,我缺少的一万法郎上哪儿去找呢?”
生意场中的规矩,月底逢到假期,款子就得早一天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