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查不知道见了那位金融界的大头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盘算了整整一夜。凯勒是自由党,有人攻击他那一派存心要推翻波旁王室,倒也不是冤枉他们。第二天,赛查到了乌塞街,走进银行家住宅的时候不免心惊肉跳,慌张得厉害。他和巴黎所有做小买卖的一样,对于上层银行界的人物与生活习惯是完全陌生的。

巴黎的大银行和一般工商界之间有一些中等银号,是银钱业的得力的居间商,而且使银钱业多一重保障。康斯坦斯和皮罗托做买卖一向不超过本钱,银箱从来没空过,证券都藏在家里,没有要那些中等行庄帮过忙,高级银行界当然更没人知道他们了。生意人因为没有需要而不在外边调动款子也许是错误的:但大家在这一点上看法还不一致。不管怎么样,皮罗托的确后悔以前没签过票据。但是凭着副区长身分和他的政治地位,他以为只要亲自出马,闯上门去就行,不知道那位银行家见客的场面与众不同,宾客之多简直跟进宫朝见相仿。皮罗托被带进客厅,里间便是这个头衔一大串的名人的书房。会客室里等着一大批人,有议员,有作家,有新闻记者,有交易所的经纪人,有大商人,有代理人,有工程师,还有一般穿过人堆,在书房门上用暗号敲几下就能随便进去的熟客。

这地方是反对党每天设计划策的大本营,左派政客串演大规模悲喜剧的排练场;皮罗托看着他们忙忙碌碌,愣住了,心里想:“我在这里算什么呢?”

他听见右边有人在谈论政府的借款,建筑总署要完成几条运河的干线,需要几百万款子!左边一批专拍银行家马屁的记者,谈着上一天议院里开会的情形和凯勒的即席演说。皮罗托在两小时等待期间,看见那位亦官亦商的银行家出现了三次,都是送贵客,送出书房三步就回进去了。末了一位是富瓦将军,弗朗索瓦·凯勒一直把他送到穿堂。

皮罗托好不苦闷的想道:“我完啦!”

银行家回进书房的时候,一大批清客、朋友、存心来弄些好处的人,都拥上去包围他,象一群狗看见了一条漂亮的母狗。有几条大胆的小狗不管主人愿意不愿意,竟自溜进宝殿,谈上五分钟,十分钟,或是一刻钟。有的临走嗒丧着脸,有的心满意足,或者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时间慢慢的过去,皮罗托好不心焦的瞧着钟。谁也没注意到有他这么个人,憋着一肚子苦恼,呆在壁炉那边的描金椅上受罪。他坐的地方紧靠书房的门,门内就有那包医百病的仙丹:借款!赛查很伤心的想到,象凯勒这样天天威势十足的场面,自己在家里也曾经有过一时,比较之下,更显得他此刻在泥坑里陷得多么深了。想到这里,他辛酸极了。他一边等着一边咽下了不知多少眼泪,还几次三番的祷告上帝,希望凯勒能买他面子。因为他感觉到,凯勒虽则面上装做一团和气,好象谁都可以跟他亲近,骨子里却傲慢专横,动不动会发火,狠巴巴的只想控制别人,叫天性和顺的皮罗托看了害怕。最后只剩十来个人了,他打定主意只等书房门一响,就站起身来说:“我是皮罗托!”表示自己的身分并不比这位大演说家低多少。花粉商这股进攻的勇气,竟不输似当年第一个冲进莫斯科碉堡的掷弹兵。

他站起来预备报出姓名的当口,心里盘算:“不管怎样,我到底是他区里的副区长。”

弗朗索瓦·凯勒马上和颜悦色,分明是要表示殷勤。他瞧了瞧花粉商身上的红丝带,往后退了一步,打开书房门让他进去。可是楼梯上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两个人,凯勒在门口和他们谈了一会。

一个说:“德卡兹①要和你说话。”

另外一个嚷道:“就是为推翻马尔桑宫②的事!王上看清楚了,倒向我们这边来了!”

①德卡兹(1780—1860),一八一八至一八二〇年任内阁首相。

②马尔桑宫是杜伊勒里宫中的一座大楼,当时的御弟阿图瓦伯爵的府第。保王党中的极端派都集中在那里,密谋反对路易十八的政策。

“等会咱们一同上议院去,”银行家说着,回进屋子,态度活象一只青蛙想装做一条牛。

皮罗托心里乱糟糟地想道:“他怎么还有功夫想到他的买卖呢?”

显赫的权势象太阳一样照得花粉商眼花缭乱。昆虫本来只能在微弱的光线或晴朗的夜色之下生存,遇到亮光就睁不开眼睛。皮罗托看见一张大桌子上堆着政府的预算和国会的大宗文件。好几册《政府公报》①的合订本翻开着:刚才有人查过,把某某大臣说过而早已忘了的话打着框框,预备拿到议会去质问,逼大臣当场抵赖,让无知的群众笑话一场,他们是不懂一切事情都跟着形势变的。另外一张桌上放着成堆的卷宗、节略、计划书,以及新兴的实业界为了看中银行家的钱而送来的大批材料。豪华的书房里到处是图画、雕塑、艺术品;壁炉架上全是摆设;和国内外利益攸关的文件堆得象货物一般。皮罗托看着这些暗暗吃惊,越来越觉得自己渺小,越来越害怕,身子都凉了半截。弗朗索瓦·凯勒的书桌上放着一叠叠的票据、借票、商业文件。凯勒坐下来,把一些不需要复核的信很快的签字。

①《政府公报》是记载当时政治材料最完备的日报。

他说:“先生,承蒙光临,有什么事呢?”

那只贪心不足的手始终拿着笔在写,经常向全欧洲说话的声音向皮罗托说了这两句,而且是只对他一个人说的。皮罗托听着,肚子里好似给烙铁烫了一下,马上装出一副银行家近十年来看惯了的巴结的神气。凡是为了什么要紧事儿,——只有对请求的本人才要紧的事儿,来甜言蜜语迷惑他的人,都是这副嘴脸,叫银行家看着先就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当下凯勒用拿破仑式的眼风向赛查瞅了一眼,把他的心思全看透了。有些暴发户就是这一点可笑,连皇帝手下的小兵都没当过,偏偏要学拿破仑的眼风。皮罗托在政治上是个右派,是官方的小喽罗,投起票来是拥护专制政体的;银行家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好比验关员把货色打了一个铅印。

“先生,我不愿意耽误您时间,话不会多的。我是为了一桩生意到这儿来问一声,贵行能不能答应放款。我当过商务裁判,法兰西银行知道我的名字。假使我有证券在手里,我就向法兰西银行去申请了,先生您也是那边的董事。我很荣幸,曾经和放款委员会主任蒂邦男爵在商务法庭共过事,他不会拒绝我的。可是我从来没向银行借过钱,也没签过票据;我的签字在外边没人知道,所以要通融一笔款子很困难……”

凯勒摇了摇头,皮罗托以为他听得不耐烦了。

他接着说:“事实是这样:我在本行之外做了一笔地产买卖……”

弗朗索瓦·凯勒始终在批阅文件,忙着签字,似乎并不理会赛查的话,但又对他点点头表示鼓励。皮罗托看了觉得事情有希望,不禁松了一口气。

凯勒很和气的招呼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跟人合伙,买进玛德莱娜近边的地,认了一半股子。”

“不错,克拉帕龙银号做的那笔大生意,我在纽沁根那儿听说过。”

花粉商又道:“倘若能用我那份地产或者我的铺子,做十万法郎押款,我就好周转一个时期,等我新出的化妆品赚出钱来,那也是很快的事。必要的话,我可以拿包比诺铺子的票据作担保,那个新开的铺子……”

凯勒似乎对包比诺商行不感兴趣;皮罗托知道路子走的不对,赶紧停住,但静下来也觉得心慌,便接着说:“至于利息,我们……”

银行家说:“是啊是啊,事情好商量的,你可以相信我很愿意效劳。可是我这样忙,全欧洲的金融都在我肩膀上,议会把我所有的时间都占去了,许多生意只能由我手下的人研究,这一点想必你不会奇怪。请你到楼下去找我弟弟阿道尔夫,把抵押品的性质跟他说清楚。倘若他同意,你和他两个明天或是后天清早五点再来看我,我考虑问题总在那个时候。承蒙你相信我们,我们很高兴。咱们虽是政敌,但象你这样明理的保王党瞧得起我们,也是我们的光荣……”

这句政客的口头禅,花粉商听了十分兴奋,答道:“先生,您的好意我想我还当得起,便是王上也特别加恩,赏我勋章……因为我在商务法庭当过裁判,还替王家打过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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