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布鲁日,比利时一城市。

罗甘见了皮罗托马上遮盖掉的满面愁容,跟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有关,其中就有杜·蒂耶很快会挣起一份家私来的秘密。在皮罗托家星期日的集会上,杜·蒂耶一看出罗甘夫妇之间的关系,立刻把他进花粉店的计划改变了。他原来的目的还不在于勾引赛查太太,而尤其希望在勾引不到的时候,人家会向他提赛查丽纳的亲事作为补偿。杜·蒂耶只道赛查有钱,后来发觉他并不,所以放弃娶赛查丽纳的念头并不困难。他对公证人作了一番刺探工作,把他拍上了,见到了荷兰美人,研究她和罗甘的交情究竟如何。结果他知道只要罗甘克扣她奢侈的享受,她就恐吓罗甘要跟他脱离。荷兰美人本是那种荒唐透顶的女子,从来不问钱从哪儿来和怎么来的;哪怕是逆子杀了父亲弄来的钱,她也会拿去寻欢作乐。她今天不想到明天。她的所谓将来不过是下午之于上午;至于月底,虽有许多账要付,也觉得遥遥无期,仿佛永远不会来的。杜·蒂耶在社会上遇到这第一块跳板,高兴极了,先劝荷兰美人把爱罗甘的代价从每年五万减到三万。这种帮忙,痴情的老年人都不大会忘记的。

有一天,两人醉醺醺的吃过宵夜,罗甘把自己的经济危机告诉了杜·蒂耶。他的不动产给太太做了法定抵押品①,为着情妇,只得挪用主顾的存款,数目已经超过事务所价值的一半。等到余下的本钱也吃完了,不幸的罗甘预备用手枪自杀,利用大家的哀怜减轻一些倒账引起的公愤。杜·蒂耶听着,看到有笔又快又稳的横财在他沉醉的脑子里闪出光来,便安慰了罗甘,并且为报答他的信任起见,劝罗甘把手枪朝天放。

①夫妇结婚时在婚书上订明以丈夫的不动产若干作为经管妻子财产的担保,称为“法定抵押品”。

他说:“既然是冒险,你这等角色做事就不该象傻瓜一样,闭着眼睛瞎撞,应当大着胆子干。”

他劝罗甘马上拿出一大笔现款,交给他狠狠的去博一下,或者做交易所,或者在当时许许多多的投机事业中挑一样。赚钱的话,两人合办一家银行,拿客户的存款去做生意,得了好处给罗甘拿去寻欢作乐。万一运道不好,罗甘也不必自寻短见,尽可躲到外国去,因为他的好朋友杜·蒂耶哪怕只剩一个铜子,还是对他忠心的。对一个淹在水里的人,这计划好比一根现成的救命索;罗甘可没看出花粉店伙计正在把救命索套他的脖子。

杜·蒂耶利用罗甘的秘密,把妻子,情妇,丈夫三个人一齐抓在手里。罗甘太太听到有意想不到的危险,马上接受了杜·蒂耶的殷勤。杜·蒂耶觉得自己的前途有了把握,也就离开皮罗托的花粉铺。他又毫不费事的说服荷兰美人拿出一笔钱来碰碰运气,免得将来遭到不幸,再去当妓女。罗甘太太把事情料理一下,赶紧凑起一笔小资本交给一个受她丈夫信托的男人;因为公证人已经先拿出十万法郎交给他的同党。杜·蒂耶在罗甘太太身边的地位,正好使美人儿对他的关心转变为感情,而杜·蒂耶也自有本领挑起她狂热的爱情。

三位不出面的股东当然送他一份干股,但他还不满足,胆敢在交易所里假作亏本,串通了一个对手,事后把亏蚀的钱还给他;因为他替三个老板做投机,同时自己也做。等他挣到五万法郎,他就知道稳发大财了。他凭他特别锐利的眼光,把当时国内各个阶段的局势看得很准:对外作战期间,他看跌;波旁王室回来了,他看涨。路易十八复辟以后两个月,罗甘太太有了二十万法郎,杜·蒂耶有了三十万。公证人的收支也平衡了,觉得这青年简直是个天使。荷兰美人却是有多少花多少,原来她身上长着一个毒癌,名叫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当过拿破仑的侍从。杜·蒂耶和那婆娘订合同的时候,发见她真姓名叫做莎拉·高布赛克,和他常常听到的一个放高利贷的,公子哥儿们的救命恩人同姓,觉得很奇怪。他就去找那个放债的老头儿,看看莎拉·高布赛克对这个高布赛克有多少影响。放高利贷的巨头对外甥孙女毫无情分;但杜·蒂耶自称为莎拉的银钱经理,手头有资金要存放,居然使高布赛克对他另眼相看。诺曼底人的性格和放印子钱的性格十分相投。高布赛克当时正在物色一个能干的年轻人,代他到国外去监督一笔小生意。

有一位平政院①的评事,先没料到波旁王室复辟,临时想出一个讨好宫廷的主意,打算上德国去收买王室在流亡期间签的借票。他的目的完全在政治方面,愿意把盈利②让给替他垫款的人。高布赛克只愿意在借据陆续收回的时候陆续放款;另外还得派一个精明的代表去审查债权。放高利贷的是对谁都不相信的,非要有担保不可。跟这种人打交道完全要看当时的形势:用不着你的时候,他们冷若冰霜;用得着的时候倒也眉开眼笑,阔气得很。在圣德尼和圣马丁两条街上放债的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在鱼贩子大街放债的帕尔马,差不多经常跟高布赛克有来往;杜·蒂耶知道这些人在巴黎市场上潜势力很大。他为了想做高布赛克的代表,愿意提供一笔保证金,但是要有利息,还得让他在那桩银钱生意上投资:这样一来,他以后就有靠山了。“百日”时期,他陪着克莱芒-沙尔丹·德·吕卜克斯上德国旅行了一趟,到二次复辟才回来;结果是为将来播的发财种子比他眼前发的财更多。

①平政院是专门受理各方对政府机关的诉讼的。

②第三者用低价收买别人的借票,再向原债务人追偿;虽追偿所得不可能与票面金额相等,但与收进价已有差额,故收买的人仍有盈利。

巴黎最精明的投机家的秘诀,都被他摸熟了。他的使命原是去监督德·吕卜克斯,临了却和吕卜克斯交了朋友。这个高明的骗子把政治上的一些关节和实例赤裸裸的向杜·蒂耶揭穿了。杜·蒂耶生来聪明,听了一言半语就懂,旅行完毕,他的教育也受完全了。

回到巴黎,他发觉罗甘太太对他没有变心。可怜的公证人等着杜·蒂耶的心情和他太太同样急切。荷兰美人又把他蛀空了。杜·蒂耶盘问荷兰美人,没有一笔开支合得上她花费的数目,这才发觉莎拉·高布赛克对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的痴情,那是她一向紧瞒着的秘密。德·特拉伊荒唐下流的生活一开场,就说明他是无论哪个政府都少不了的政治流氓。他嗜赌若命,永远需要钱。杜·蒂耶发觉了这一点,方始明白为什么高布赛克对他的外甥孙女这么冷淡。事情到了这一步,银行家杜·蒂耶,因为他已经成为银行家了,便极力劝罗甘预备后路,招揽一般有钱的主顾做一桩买卖,让他能大大的捞一笔,假使投机再失败而非破产不可的话。交易所行市的涨然当然只会对杜·蒂耶和罗甘太太有利;公证人经过这些交易所的风波,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于是他的临终苦难被他的好朋友利用上了。玛德莱娜教堂近边的地产生意就是杜·蒂耶想出来的。不用说,皮罗托暂时存在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早已到了杜·蒂耶手里;而杜·蒂耶为了断送花粉商,还指点罗甘说,欺骗亲近的朋友,可以少冒一些危险。

他道:“朋友即使恼火,总还留个余地。”

今日之下,很少人知道玛德莱娜四周的地当初多么便宜;但买进的时候也要高于市价,才有业主肯脱手。杜·蒂耶只打算坐收渔利,不愿担远期投机的风险。换句话说,他的计划是先毁掉这笔生意,当作死尸一般接收过来,再把它弄活。

高布赛克,帕尔马,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那帮人,遇到这一类的事都会互相支援;但杜·蒂耶跟他们不够亲密,不便去央求他们;并且他也不愿意出面,只想在暗里指挥,免得吞进赃物的时候觉得难为情。因此他需要有个傀儡,生意场中所谓的稻草人。据他看,最好是叫那个在交易所里替他冒充对手的家伙做替死鬼;他便代行上帝的职权,凭空造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掮客出身的穷光蛋,一无所有的汉子,唯一的本领是对什么问题都能空空洞洞地说一套废话;但是他懂得角色的性质,上台表演决不会出乱子;他也极讲义气,就是说能够保守秘密,为了后台老板的利益,便是弄到身败名裂也愿意。杜·蒂耶把他装扮成一个创办和经营大企业的银行家,克拉帕龙银号的老板。倘若杜·蒂耶办的事业宣告破产,夏尔·克拉帕龙就得给犹太人和法利赛人摆布,克拉帕龙自己也知道。但他当初遇到老伙计杜·蒂耶的时候,身边只有四十个铜子,愁眉苦脸地在大街上闲荡;这样一个穷光蛋在每桩生意中到手一点小小的好处,就象得了金山银山一般。他对杜·蒂耶的友谊和忠心,加上盲目的感激,自己又生活腐化,需要用钱,使他惟命是听,什么事都愿意干。克拉帕龙出卖了自己的名誉,看到人家倒也郑重其事,不随便拿他的名誉去冒险,也就死心塌地的跟着老伙计,象狗对它的主人一样。的确,克拉帕龙是条奇丑无比的哈叭狗,但随时肯赴汤蹈火,替人拼命。在眼前这桩地产买卖里,他代表一半的买主,赛查·皮罗托代表另外一半。克拉帕龙收下皮罗托的票据,由杜·蒂耶托一个放高利贷的出面做贴现;惟有这样,等罗甘卷走皮罗托的资金以后,才能把皮罗托逼上破产的路。将来的破产管理人会按照杜·蒂耶的意思行事。杜·蒂耶既拿了花粉商的钱,又是花粉商的不出面的债主,可以叫人把皮罗托方面的共有地产拍卖,他只要出一半价钱就能买进,买价就用罗甘的资金和皮罗托偿还债权人的成数抵充。罗甘在这件事情中通同作弊,只道在花粉商和他合伙老板的贵重的遗物里头可以分到一大笔,没想到支配他的人会把肥肉一口独吞。罗甘既没法向任何法院告杜·蒂耶的状,只能躲在瑞士乡下,心满意足地啃着杜·蒂耶按月扔给他的骨头,搅一些廉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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