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恶毒的计划是客观形势促成的,不是什么虚构情节的悲剧作家编出来的。单是恨而没有报复的心,等于一颗谷子落在花岗石上。但杜·蒂耶要拿赛查出气是极自然的心理,否则代表黑暗的魔鬼也不会跟代表光明的天使斗争了。巴黎只有一个人知道杜·蒂耶偷过钱,杜·蒂耶要谋杀这个人固然有许多不便,却尽可把他推入泥坑,把他毁掉,使他不可能再出来作证。报复的种子在杜·蒂耶心中长着芽,长时期不得开花;因为在巴黎,便是心里有深仇宿恨的人也不能预订计划;日子过得太快,太忙,出乎意料的事也太多。但这些动荡不已的人事虽不允许你预谋,却很可以给潜伏在你心中的思想利用,只要你相当精明,能够抓住变化多端的机会。

罗甘向杜·蒂耶吐露心腹的时候,杜·蒂耶还在当伙计,已经隐隐约约看到毁灭赛查的机会,而他果然看得不错。公证人因为快要跟他的心肝宝贝分手了,便捧着破杯子里剩下的迷魂汤,拼命想多喝几口,每天都上爱丽舍田园大道过夜,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可见赛查太太不是瞎疑心。等到一个人象罗甘那样决心接受杜·蒂耶派给他的角色,他自然会有名角儿做戏的本领,眼睛象野猫一般的尖,象巫师一般深沉,能催眠那个受他愚弄的人。皮罗托没看见公证人之前,公证人早看到了皮罗托,皮罗托朝他一望,他就远远的伸出手来。

他神态自若的说道:“我才替一个大人物立了遗嘱,他活不了几天了。人家当我乡下医生看待,派车子把我接了去,却让我走回家。”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脸上一层淡淡的疑云抹掉了。罗甘早就看出他的面色,所以决不先开口谈地产生意;他要把皮罗托一举成擒的攻下来。

皮罗托道:“立了遗嘱,又立婚书:这就叫做人生。说起婚书,咱们什么时候把玛德莱娜娶过来呢,嗯,嗯,罗甘老头?”他拍拍公证人的肚子补上这两句。

男人见了面,最规矩的布尔乔亚偏喜欢说些风流话儿取乐。

公证人声色不动的回答:“要不是今天,事情就吹啦。我们怕消息张扬出去;我两个最有钱的主顾紧钉着我,要求加入。所以事情马上要定局了。一过中午,我就立文书;你想加入的话,要赶在下午一点以前。再见了,昨天晚上格藏德罗替我拟了合同,我正要去过过目。”

“好吧,一言为定,我加入了,”皮罗托追上去抓着公证人的手拍了几下。“我给女儿作陪嫁的十万法郎,你先收下罢。”

“行,”罗甘一边走开一边回答。

皮罗托回头向小包比诺走去,只觉得肚子里一阵奇热,横隔膜乱抽,耳朵乱响。

伙计看见东家脸色发白,问道:“先生,你怎么啦?”

“啊!孩子,我刚才一句话做了一笔大生意。遇到这种情形,谁也免不了心中激动。再说,那跟你也有关系。所以我带你到这儿来痛快谈一谈,不让别人听见。你姑母手头很紧,她的钱是怎么亏掉的?你讲给我听。”

“先生,我姑丈和姑母的资金存在纽沁根那儿,硬被他结成了伏钦煤矿的股票,还没派过利息。在他们这个年纪,单靠希望过活是不容易的。”

“那么他们日子怎么过的?”

“承他们瞧得起,收了我的薪水。”

“好,好,昂赛末,”花粉商说着,冒出一颗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你真不枉我一片诚心的关切。你在店里尽心出力,我就要重重的酬劳你了。”

花粉商说着这几句,不但包比诺觉得他伟大,他自己也觉得伟大;那种庸俗,天真,浮夸的口吻正是他自命为了不得的表现。

“怎么!难道你猜到我爱……”

“爱谁?”花粉商问。

“赛查丽纳小姐。”

皮罗托嚷道:“啊!小家伙,你好大胆子!这话千万别说出去。我不跟你计较,好在你从明儿起就不住在店里了。我不怪你。嘿,嘿!换了我,也会爱她的。她长得多漂亮啊!”

“啊!先生!”伙计出了一身大汗,连衬衫都湿了。

“孩子,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让赛查丽纳自己作主;她妈妈还有她妈妈的打算。你该仔细想想,擦擦眼睛,收起心来,从此别提。你是初审法院推事包比诺先生的侄儿,拉贡家的内侄,有你这样的女婿,我不会觉得丢脸的。你爱怎么打天下都可以,谁也管不了;不过因为呀,然而呀,如果呀,条件多得很。咱们要谈生意,你怎么七颠八倒说这种鬼话呢?喂,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丢开爱情,管你的本行。”

他把眼睛瞪着伙计,问:“包比诺,你有种没有?可有胆子跟一个比你高强的对手较量,敢跟他拼一拼么?”

“我敢,先生。”

“敢打个长期的危险的仗么?”

“为了什么事呢?”

“为了要打倒望加锡油!”皮罗托说着,站起身来,俨然是个普卢塔克①笔下的英雄。“咱们不能糊里糊涂的骗自己,敌人好厉害呢,他站得很稳,声势浩大。望加锡这块牌子做得劲头十足。他们心思也巧,小方瓶儿的式样别致得很。咱们的瓶子,我原先计划用三角形的;细细想来,还是用细长的小玻璃瓶,外面裹一层芦草,叫人看了莫名其妙。凡是古怪的东西,用户都喜欢。”

①普卢塔克,公元一至二世纪时的希腊作家,所着《希腊罗马名人传》为古代经典著作之一。

包比诺道:“这样做很花钱。咱们每一项成本都要精打细算,才能提高零售商的回佣。”

“对,孩子,这是真正的生意眼。你多费点儿心吧,望加锡油会抵抗的!它外表很漂亮,名字又好听,自称为进口货。咱们的货色吃亏的是出在本国。你说,包比诺,你问问自己可有力量打倒望加锡?第一,外洋的销路一定要胜过它。听说望加锡的确是个印度地方;咱们把法国货卖给印度人,不是比把印度货销回到印度去更合理么?你非打倒这些蹩脚货不可!可是咱们要在国外竞争,也要在国内竞争!望加锡油的广告做得挺好,不能小看它的势力,它已经时行了,大家都知道它了。”

包比诺眼睛火剌剌的说道:“我一定把它打倒!”

皮罗托道:“拿什么去打呢?年轻人就是这股热情。你先听完我的话啊。”

昂赛末的姿势活象一个小兵向法兰西元帅行敬礼。

“包比诺,我发明了一种油,能够长头发,刺激头皮;用了它,男男女女的头发都能不褪颜色。这油跟我的雪花膏和润肤水一样能畅销。可是我想脱离商界,不愿意自己经营。我预备把科马热讷油交给你去做。科马热讷这个词儿是从拉丁文的Coma来的,太医阿利贝尔①先生告诉我,Coma的意思就是头发。拉辛有一出悲剧叫做《贝蕾妮丝》,说一个国王爱上了别国的一个王后,她的头发出名的好看;那痴情的国王为了讨好王后,竟把自己的国度叫做科马热讷国②。你看,那些伟大的作家心思多巧,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想到了。”

①阿利贝尔医生(1766—1837),出版过皮肤病学专著。

②科马热讷国是古代叙利亚东北部的独立小国,其得名与头发无关。皮罗托是望文生义。

小包比诺一本正经的听着,这段古里古怪的插话明明是说给他受过教育的人听的。

皮罗托又道:“昂赛末,我看中了你,要你到伦巴第街上去开一家卖高等药材的号子。我做你不出面的合伙人,第一批资金归我来。做好了科马热讷油,再来试验香草精,薄荷精。咱们做药材生意要在药材业里来一次革命:不卖原料,只卖浓缩的香精。孩子,你既然有雄心,你听了高兴不高兴?”

昂赛末紧张得答不上话来,但是湿漉漉的眼睛代他回答了。他觉得东家这个提议象父亲对儿子一样体贴,仿佛是告诉他:“你想法先挣了钱,有了地位,再来打赛查丽纳的主意。”

他把皮罗托的激动当做惊奇,便回答说:“先生,我一定成功!”

花粉商叫道:“啊!我当年就是这样,就是说的这句话。你虽然得不到我女儿,家业是稳的了。嗯,孩子,你又想什么啦?”

“我希望得到了这个,也能得到那个。”

皮罗托被昂赛末的语气感动了,说道:“你要希望,我当然阻止不了。”

“先生,我能不能今天就去想法找一个铺面,趁早开张呢?”

“好啊,孩子。明儿咱们俩要在工场里待上一天。上伦巴第街之前,你先到利文斯通那儿,瞧瞧我的水压机明天能不能派用场。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咱们去拜访那位好心的,有名的沃克兰先生,向他讨教一下。这位学者最近在研究头发的组织,研究它的色素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头发是什么东西构成的。关键就在这里,包比诺。我会把秘密告诉你,以后就得好好的利用了。你找利文斯通之前,先去看皮埃里·贝纳尔。沃克兰先生那种清高脾气,使我一辈子心里苦闷:没有办法送他一点东西。幸亏我向希弗维尔打听出来,他在觅一幅德累斯顿的圣母像,是一个叫做缪勒的刻的版子。贝纳尔写信到德国去托人找了两年,才找到一份印在中国纸上的初印本,值到一千五百法郎呢,孩子。你看看贝纳尔有没有配好框子。等会我们的恩人送我们出来,可以在穿堂里看见这幅版画了。这样,沃克兰先生就会永远记得我跟我的女人。我们为了感激他,十六年功夫天天在为他祈祷。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可是,包比诺,那些学者只知道做学问,把妻子,朋友,受过他们恩惠的人都忘了。我们不够聪明,但至少有一颗热呼呼的心。这也算我们做不了大人物的安慰。法兰西研究院里那般先生只有头脑,没有别的,等会你瞧吧。教堂里从来看不见他们。沃克兰先生老是待在书房里或是实验室里:但愿他在化验的时候也想到上帝才好。行,就这样吧:我给你资本,给你秘方,股份咱们各人一半,用不着立合同。等事业成功了,咱们好好庆祝一番。孩子,你快去吧;我也要去干我的事。告诉你,包比诺,过二十天我要开个盛大的跳舞会,你去做一套新衣服,打扮得象个已经发迹的生意人一样来参加……”

最后这番好意使包比诺感动得不得了,捧着皮罗托的手亲了一下。老头儿的体己话叫动了爱情的人听着很得意;而动了爱情的人干起事来就会拼命。

皮罗托看着他从杜伊勒里花园中奔出去,说道:“可怜的孩子!要是赛查丽纳爱他的话!不过他是个瘸子,头发又黄得莫名其妙;女孩子们的脾气多古怪!我不相信赛查丽纳会……并且她妈要她嫁给公证人。亚历山大·克罗塔会替她挣钱:有了钱,样样都受得了;要不然,无论怎样的快乐都经不起贫穷的磨折。还是让女儿自己作主的好,即使她胡闹,我也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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