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查睡下去的时候,惟恐他女人第二天再来坚决反对,打算清早起床,把所有的事都解决掉。天才透亮,老婆还睡着,他就悄悄的起来,急忙穿好衣服下楼。打杂的正在卸下编着号码的护窗板。伙计们还没起床,皮罗托只得等着,站在店门口看打杂的拉盖做活,皮罗托对这些事也是内行呢。虽然冷一些,天气却好得很。

他看见昂赛末·包比诺下楼,就说:“包比诺,去戴上帽子,换了鞋;叫赛莱斯坦下来;我跟你上杜伊勒里公园去谈谈。”

包比诺正是跟杜·蒂耶完全相反的角色,赛查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也算运气,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似的。他对这个故事关系重大,应当在这儿把他描写一番。

拉贡太太是包比诺家的小姐。她有两个兄弟。小兄弟在塞纳省初审法院当候补推事。大的一个做羊毛生意,亏了本死了,留下一个独养儿子由拉贡夫妻和没有儿女的法官负责;孩子的母亲得了产后症早已不在。拉贡太太要给内侄安排职业,便送他进花粉店,希望将来能接替皮罗托。昂赛末·包比诺身材矮小,又是拐脚。拜伦、瓦尔特·司各特、塔莱朗①,都有这残疾,所以同病的人不必因此丧气。红头发的人多半皮色鲜明,长满雀斑;包比诺就有这些特点。但是他清秀的额角,夹着灰色纹缕的玛瑙眼睛,好看的嘴巴,白皙的皮肤,童贞的青年人的妩媚,因为体格有缺陷而表示的畏缩羞怯,都惹人怜爱。人总是喜欢弱者的。所以大家关心他,叫他小包比诺。出身是个奉教虔诚的家庭,虽然重道德,并不冬烘;生活俭朴,做过不少好事。孩子经过那个当法官的叔叔教养,结合着许多优点,越发显出青年人的可爱:他又本分又亲切,又羞怯又热情,对人忠心,生性朴实,脾气象绵羊一般和顺,干起活来却劲头十足;总之,凡是早期基督徒的品德,他都具备。

①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派诗人。司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

威风凛凛的东家大清早约伙计上杜伊勒里散步,事情太奇怪了;包比诺以为支罗托要跟他谈成家立业的事,便忽然想起赛查丽纳来。赛查丽纳是真正的玫瑰皇后,店里的活招牌;包比诺比杜·蒂耶早两个月进店的那天,心里就爱上了她。他上楼的当儿胸口发胀,心跳得厉害,不得不在楼梯上歇了一下。一会儿,他下来了,后面跟着领班伙计赛莱斯坦。

包比诺和东家两人一声不响的望杜伊勒里走去。当时他二十一岁,皮罗托就是在这个年纪上娶亲的。包比诺觉得他跟赛查丽纳的亲事也不应该有什么阻力,虽说花粉商的财产和他女儿的美貌,对于这个野心勃勃的愿望是极大的障碍。爱情的发展完全是靠希望推动的:一个人抱的希望越狂妄,越相信会成功,自己和情人距离越远,欲望越强烈。在一切平等,衣着不讲身分的时代,包比诺还会把花粉商的女儿看做高高在上,忘了自己是巴黎老布尔乔亚出身,可见他幸福得很,的确动了真情。事实上他尽管疑疑惑惑,暗地着急,心里毕竟很快活:他不是天天和赛查丽纳一桌吃饭么?照管铺子的那股热诚和劲头,使他忘了工作的艰苦;一切都是为了赛查丽纳,他自然不觉得疲倦了。在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身上,忠诚便是培养爱情的养料。

“他将来能够做大生意,会发迹的,”赛查对拉贡太太这么说着,称赞昂赛末在作场里打包卖力,对本行的窍门领会得很快,在批发生意最赚钱的时节不怕辛苦,卷着袖子,露着胳膊,拐着腿,他一个人装的箱,敲的钉,就比别的伙计加起来还多。

公证人罗甘的首席帮办,亚历山大·克罗塔想要娶赛查丽纳的意思,他自己承认,别人也知道;他父亲又是布里地方有钱的庄稼人:这对孤儿包比诺的心愿都是很大的阻碍,但还不是最难克服的。包比诺暗中另外有些苦闷,使他和赛查丽纳距离更远。拉贡家的财产原是他的名分,此刻不但成了问题,还得他按月把微薄的薪水送去帮助他们。可是他仍旧相信自己能成功!他好几次发觉赛查丽纳望着他的眼神好象很高傲,但那双蓝眼睛明明含着期待的意味在鼓励他。所以那天走在路上,他受着希望鼓动,战战兢兢,一声不出,心里非常紧张。生命才抽芽的时候,青年人遇到类似的情形大概都这样。

好心的东家问他:“包比诺,你姑妈好吗?”

“好,先生。”

“我觉得她近来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么?告诉你,孩子,你用不着对我躲躲闪闪,我差不多是一家人,跟你姑丈认识二十五年了。当初我是穿着大钉鞋从村里出来进他铺子的。虽然我家乡的地名叫做宝库①,我的全部家私只有德·于克塞尔侯爵夫人给的一块金路易。她是我的干妈①,现在过世了,跟咱们的老主顾德·勒农库公爵夫妇是亲戚。我每个星期天都为侯爵夫人和她的家属祈祷。她的侄女德·莫尔索太太住在都兰,她的化妆品也是我供应的。她们常常介绍主顾来,比如德·旺德奈斯先生一年就照顾我们一千二百法郎。我们感激人家不单是为了良心,同时也为了实际利益,不过我指望你好,完全是为了你,没有别的意思。”

“啊!先生,允许我大胆说一句,你的脑子真灵!”

“不,不,孩子,光是这一点还不够。我不说我的脑子不如别人,但是我还做人老实呢,作风正派呢!还有,除了太太之外从来没爱过别人。德·维莱勒②先生昨天在议会里说的好:有了爱情就有前程。”

①第一章提到皮罗托一心想买下特雷索里做自己的地产。“特雷索里”意为“宝库”。

①这里所谓“干妈”是指幼年受洗时的教母。

②维莱勒伯爵(1773—1854),时为内阁总理。

包比诺接口道:“爱情!噢!先生,难道……”

“咦,咦!在路易十五广场那一头走过来的不是罗甘老头吗?此刻才不过八点,好家伙在那儿干什么呀?”赛查自言自语的说着,把包比诺和榛子油都给忘了。

皮罗托想起了老婆的猜疑,便不进杜伊勒里公园,一径朝着公证人走过去。昂赛末远远跟着东家,不懂他为什么忽然注意起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来;但东家说到钉鞋,说到金路易和爱情等等,大有鼓励的意思,昂赛末觉得很高兴。

罗甘又高又胖,脸上长着肉刺,前面的黑头发秃得很厉害,当年也还算得上有风度的人。他有过魄力,有过朝气,从小职员一直爬到公证人。但到了这个时候,眼光尖利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色欲过度,面上的肌肉扭来扭去,疲倦不堪。一个人陷入了纵欲的泥坑,脸上不管这儿那儿要没有一点污迹是办不到的:罗甘的满面皱裥和火气就谈不上什么庄严。清心寡欲的人,肌肤之间自有一种明净的光彩,表现身心康健;罗甘却相反,他的身体和肉欲苦苦挣扎之下,只叫人看到一片浑浊的血色。他的鼻子往上翘得很难看,正如湿热专从鼻孔排泄,因而成了暗疾的人一样。从前法国有位贤德的王后①,很天真的以为这是男性共同的不幸,因为她除了王上,从来没从近处看过别的男人。罗甘一生的苦恼主要是这个暗毛病引起的,他想用大量的西班牙鼻烟来遮盖,结果反而更坏。大家为了顾全面子,老是用不真实的色彩描写人物,不揭露盛衰荣辱的真正的原因,其实疾病往往就是原因之一。至此为止,写小说的人恐怕太不重视生理的缺陷,没有考察它对精神的损害和对生命机能的影响。罗甘夫妇之间的秘密,倒是被赛查太太猜着了。

①可能指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王后,奥地利的伊丽莎白。

罗甘太太是银行家舍弗赖的可爱的独养女儿,新婚第一夜就对可怜的公证人起了难以克服的反感,马上想提出离婚。

她有五十万陪嫁,将来还有遗产可得;罗甘好运气娶到这样一个有钱的太太,只求她不要离婚,情愿让她自由,一切后果他都忍受。于是罗甘太太在家里惟我独尊,对丈夫好比交际花对待一个痴情的老头儿。罗甘不久就觉得吃不消,跟多数的巴黎人一样在外边另外有了一个家。这笔额外的费用开头还有节制,数目不大。

先是罗甘没有花多少钱,找了一般容易满足的女工。但近三年来,他的情欲不但象五、六十岁的男人那样到了没法控制的地步,而且那女的还是当时一个了不起的尤物。她在脂粉队里绰号叫荷兰美人,后来重堕风尘,因为被人谋杀而出了名。她原是罗甘的一个主顾从布鲁日①带到巴黎来的,那人为了政局关系要回国,在一八一五年上把她送给了罗甘。公证人为他的美人儿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买进一所小房子,布置得十分华丽;对她百依百顺,尽量满足她奢豪的欲望。她挥霍成性,把他的产业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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