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杜·布斯基耶说道,“不就是一年中四大节日喝的昂伏夫人的烈性酒嘛,有什么了不起!”

“这桩婚事肯定是一年来通过书信来往安排好的,”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先生说道,“一年来,这里的邮政局长经常收到盖有敖德萨邮戳的信。”

格朗松太太脊梁骨直发凉。德·瓦卢瓦骑士先生虽然吃起饭来一个顶四个,可现在连左半边脸都发白了。他感到自己内心的秘密就要泄露出去,便说道:“您不觉得今天天气很冷吗?我都冻僵了。”

“这是因为俄国就在近旁的原故,”杜·布斯基耶说道。

骑士望了他一眼,那神气似乎在说:“说得妙!”

科尔蒙小姐出现了,她是那样精神焕发,那样得意洋洋,人们简直觉得她变漂亮了。这种不同寻常的神采并不仅仅是由于感情作用。她的全部血液自早晨以来就在她体内沸腾,对于一切重大危机的预感又刺激着她的神经:必须具备所有这些情况,才会使她变得判若二人。她怀着怎样幸福的心情郑重其事地将子爵介绍给骑士,将骑士介绍给子爵,将全体阿朗松人介绍给德·特雷维尔先生,将德·特雷维尔先生介绍给阿朗松人啊!出于可以解释的偶然,子爵和骑士这两个具有贵族本性的人,相见之下,一拍即合:他们互相认出了同类。作为两个属于同等社会地位的人,两个人相互注视了一下,便站在壁炉前聊起来。他们四周围了一圈人。他们的谈话虽然用sottovoce①来进行,人们仍在屏住气息倾听。为了很好地体会这个场面的效果,请诸位一定要记住:科尔蒙小姐当时正背对着壁炉,忙着为她所谓的求婚者斟咖啡。

①拉丁文:以救世主(朱庇特)的声者。意思是声音很大。

德·瓦卢瓦先生:“听说子爵先生是来此地安家的,是吗?”

德·特雷维尔先生:“是的,先生,我来找房子……(科尔蒙小姐转过身来手握杯子)房子要大,以便安置……(科尔蒙小姐递过杯子)我的家属。(老姑娘两眼发花)”

德·瓦卢瓦先生:“您已经成婚了么?”

德·特雷维尔先生:“已经完婚十六年,内人是赛布洛夫公主的女儿。”

说时迟,那时快,科尔蒙小姐如同晴天霹雳打下来一般,倒了下去。杜·布斯基耶见她站立不稳,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将她抱住。人们将门打开,好让他抱着这个庞然大物毫无阻碍地过去。若塞特指指点点,这个身强力壮的共和党拿出浑身的劲来,将老姑娘抱到她的卧室中,将她放在床上。

若塞特拿了剪刀来,将束得过紧的紧身衣剪开。杜·布斯基耶不管不顾地一个劲往科尔蒙小姐脸上和身上洒水,小姐的上衣在床上摊开,就象卢瓦尔河发了大水。病人睁开眼睛,看见了杜·布斯基耶,一见是个男人,女性的羞耻之心使她发出一声叫喊。杜·布斯基耶退出卧室,让六位女士走进去。为首的是格朗松太太,她兴高采烈。德·瓦卢瓦骑士干什么去了呢?他一向忠于自己的原则,掩护撤退。

“可怜的科尔蒙小姐,”他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一面望着在场的人。他那具有贵族气魄的目光,使在场的人抑制住了自己的笑声。“血热折磨得她够呛。到普雷博戴她的田庄去以前,她不肯叫人给放放血。看,春天气血旺盛,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她今天早晨冒雨回来的,”德·斯蓬德教士说道,“大概是着了凉,引起老病突然发作。不过,不要紧。”

“她前天对我说,已经三个月没发过病了;还说若是复发,可要把她整惨了,”骑士又说道。

“啊,您已经结过婚了?”雅克兰望着德·特雷维尔先生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说道。

这个忠诚的奴仆也分担了女主人的沮丧心情。他猜透了女主人的心思,将昂伏夫人的烈性酒端走了,那酒是款待单身汉,而不是款待一个俄国女人的丈夫的。这种种细节都为人一一注意到,并且成为笑料。德·斯蓬德教士本来知道德·特雷维尔先生旅行的目的,但由于他总是心不在焉,竟然丝毫没有提起过,他哪里知道他的外甥女会对德·特雷维尔先生产生兴趣呢!至于子爵本人,一心想着自己旅行的目的,而且象许多丈夫一样,并不急于谈及自己的妻室,他一直还没有机会说自己已经结婚。此外,他以为科尔蒙小姐已经知道这个情况。杜·布斯基耶一露面,人们便刨根问底地盘问他。刚才进去的六位女士中有一位走下楼来,宣布科尔蒙小姐已大有好转,已经请来了医生。不过她还需要卧床休息,看来急需放血。不久,客厅里宾客已满。科尔蒙小姐不在场,女士们可以大谈特谈刚刚发生的一幕,将这悲喜剧的一幕加以铺陈、评论、美化、装饰、添枝加叶、大肆宣染。所有在科尔蒙小姐家聚会的阿朗松人士,到了第二天,对这一幕仍然念念不忘。

“这位好心的杜·布斯基耶先生,您没见他抱着您那样子呢!多大的手劲!”若塞特对女主人说道,“真的,他见您病了,脸都白了。他一直是爱您的。”

这庄严隆重而又可怕的一天,这句话便是结束语了。

第二天上午,这出喜剧的每一细微末节都传遍了阿朗松的家家户户。说句叫这个城市丢人的话吧,这些情节在阿朗松引起普遍一致的讥笑。第二天,科尔蒙小姐放血之后身体状况大有好转,她让那个并非故意愚弄她的人挎着胳膊去吃早饭。那些胆大包天讥笑她的人,如果亲眼看见她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高贵尊严和激励着她的了不起的基督教逆来顺受精神,一定会觉得她精神非常高尚。她对子爵说道:“德·特雷维尔夫人在这里很难找到适合于她的住宅。先生,你们在这城里还没有安排好住宅以前,就请您赏光,住在我家里吧!”

拿她开心的冷酷的人们,你们为什么不看看这一点呢?

“可是,小姐,我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那样我们是太打扰你了。”

“不要拒绝我吧!”她用饱含痛悔的目光望着他,说道。

“我给您回信时,也顺便提到住在我家这事了嘛,可是您没收到我的回信。”

“怎么,舅舅,你知道……”

可怜的老姑娘说不下去了。若塞特叹了一口气。无论是德·特雷维尔子爵,还是舅父,对此都丝毫没有察觉。早饭后,德·斯蓬德教士按照他们前一天商量好的计划,带着子爵走了,给他看看阿朗松哪些房子能够搞到手,或者什么地点合适,可以盖房子。

科尔蒙小姐独自一人留在客厅里,可怜巴巴地对若塞特说道:“我的孩子,现在我可成了全城的笑柄了。”

“嘿!小姐,您嫁人哪!”

“可是,我的姑娘,我思想上没有准备,还没有选定谁。”

“哟!我要是您呀,我就挑杜·布斯基耶先生。”

“若塞特,德·瓦卢瓦先生可说他是个铁杆的共和党啊!”

“您那些先生们,专门胡说八道!他们还声称他敲共和国的竹杠呢!照这么说,他岂不是一点不喜欢共和国么!”若塞特说着走开了。

“真想不到这个姑娘还这么有头脑!”科尔蒙小姐想道。她独自一人呆坐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她模糊感到,要堵上这城里人的嘴,迅速结婚是唯一的办法。最近这次挫折,这么明显的丢人,倒起了一个作用,那就是叫她大胆地拿个主意,否则没有头脑的人,总是一条道跑到天黑。两个老光棍,每人都清楚地懂得老姑娘即将处于什么地位,两个人都决定上午就来打听她的消息,而且以单身汉的姿态“向前挺进”。德·瓦卢瓦先生认为,这种形势要求精心梳妆打扮。于是他洗了一个澡,收拾得异乎寻常的干净整齐。赛查丽纳见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很巧妙地略施脂粉。杜·布斯基耶这个粗里粗气的共和党,在坚强意志的激励下,对于衣着打扮毫不在意,首先来到。这些小事能决定帝国的命运,也能决定人的命运。凯勒曼的骑兵来到马朗戈,勃吕歇抵达滑铁卢①,路易十四对欧也纳亲王的蔑视②,德南的神甫③,所有这些造成成败的重大原因,历史上都予以记载。但是没有一个人利用这种机会将这些人生活中的小事一无遗漏地载入史册。德·朗热公爵夫人(见《十三人故事》)因为缺乏十分钟的耐心而当了修女,包比诺法官推迟到第二天去询问德·埃斯巴侯爵(见《禁治产》),夏尔·葛朗台归来从波尔多上岸而不是取道南特④,这些事,你们看到了吗?人们把这些事叫做偶然,叫做命里注定。要往脸上施的这一点点脂粉,使德·瓦卢瓦骑士的希望完全破灭。这位绅士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垮台:他从前全靠美惠三女神活着,也应该死于三女神之手。就在骑士向他的衣着打扮作最后一次顾盼的时候,肥肥胖胖的杜·布斯基耶已经走进了愁眉苦脸的老姑娘的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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