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女,这是我中学时代一个老同学的孙子,德·特雷维尔子爵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是我的外甥女科尔蒙小姐。”
“啊!这个心地善良的舅舅,他把这个问题提出得多么好!”萝丝-玛丽-维克图瓦心中想道。
要用一句话将德·特雷维尔子爵描绘出来,我们可以说,他就是贵族化了的杜·布斯基耶。这两个人之间的全部区别,就是庸俗与高雅之分。如果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块,最狂热的自由党恐怕也无法否认贵族的优越。子爵的力量就在于他具有高雅的全部特点。他的举止保持着高度的尊严。他长着一双蓝眼睛,深色头发,橄榄色的皮肤,大概不超过四十六岁。
简直可以说,他是在俄国冰雪中保存完好的一位西班牙美男子。一举手,一投足,都说明这是一位见识过整个欧洲的外交家。他的衣着正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出门旅行的装束。德·特雷维尔先生显得很疲倦,教士便建议他到为他准备的房间去休息一下。当外甥女打开已经改造成卧室的小客厅的房门时,教士简直目瞪口呆。科尔蒙小姐和她的舅父于是走开,让这位尊贵的客人在雅克兰的帮助下去忙着整理自己的物品,雅克兰将他需要的各个包裹一一送过来。德·斯蓬德教士和他的外甥女沿着亮河去散步,等待着德·特雷维尔先生更衣完毕。虽然出于奇妙的巧合,德·斯蓬德教士今天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科尔蒙小姐比起他来,心事也不轻。两个人默默地走着。比这位庄重严肃而又恬静的子爵更有诱惑力的男子,老姑娘从未遇见过。她不会按照德国方式暗想:“这正是我的意中人!”但是她感到从头到脚都被慑服了,她心里想道:
“这正是我需要的东西!”她突然飞奔到玛丽埃特那里,询问晚餐是否可以稍加推迟而丝毫不影响饭菜的质量。
“舅舅,这位德·特雷维尔先生真是和蔼可亲,”回来以后她说道。
“可是,我的女儿,他还一句话没说呢!”教士大笑,说道。
“可是,这从举止、外貌上是看得出来的。他是独身么?”
“这我可一点不知道,”教士回答道,那时他心里正想着他和库蒂里耶教士关于上帝受到感动而开恩的问题进行的争论。“德·特雷维尔先生给我写信说,他想在这里找一幢房子。——他如果已经结了婚,那就不会一个人单独前来了,”
他毫不在意地又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外甥女竟会想到她自己结婚这件事上面去。
“他有钱吗?”
“他是幼支的幼子,”舅父回答道,“他的祖父曾经统率海军舰队。但是这个年轻人的父亲结的一门亲事很不好。”
“年轻人!”老姑娘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可是舅舅,我看他足有四十五岁呢!”她说道,一心想叫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当。
“对,”教士说道,“不过,在一个年已七十的可怜的教士看来,萝丝,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还显得挺年轻呢!”
此刻,阿朗松全城都已经知道,德·特雷维尔子爵先生已经抵达科尔蒙小姐家中。陌生人不久即前来和家中主人会齐,开始欣赏亮河的景致、花园和房屋。
“教士先生,”他说,“我的全部雄心,就是要找一处与这栋住宅相类似的住宅。”老姑娘听了这句话,以为这已经是向她求爱了,便垂下眼帘。“您生活在这里,一定是很快乐的吧,小姐?”子爵又说道。
“我怎么能不快乐呢!这所住宅自从一五七四年就属于我家。那年,我们的一位祖先、阿朗松公爵的总管得到了这块地皮,并且建造了这所住宅,”科尔蒙小姐说道,“这所房屋是用支柱架空的。”
雅克兰宣布开晚饭,德·特雷维尔先生将手臂伸给兴高采烈的老姑娘,老姑娘尽量不紧紧靠在那手臂上,她仍然十分担心会给人造成自己主动追求的印象!
“这里的一切都特别和谐,”子爵在桌前就坐时说道。
“我们的树林里全是小鸟,给我们奏出廉价的音乐;没有一个人去打扰这些鸟,每天夜里夜莺都歌唱,”科尔蒙小姐说道①。
“我是说室内的陈设,”子爵指出,他根本不去用心研究科尔蒙小姐本人,也根本没有发现她智力低下,“是的,色彩的深浅,家具,总的格调,一切都很相称。”
“可是,我们在这上头要花费许多钱,税额高极了,”这位了不起的老姑娘听了相称这个词,还以为说的是有收益②,印象极深,回答道。
①科尔蒙以为说“和谐”便是指音乐,因有此语。
②“相称”和“有收益”在这里是同一个词:rapport,一词多义,科尔蒙小姐却没有听懂子爵的话。
“啊?这个地方税额很高吗?”子爵问道。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丝毫没有发现他们两人的话根本对不上茬。
“我不知道,”教士说道,“管理我们这两份产业的事,全由我外甥女负责。”
“对于有钱人来说,捐税是小小不然的事,”科尔蒙小姐接着说下去,她不希望显出吝啬的样子。“至于家具嘛,我保持原样,什么也不叫人变动。除非我结婚,那就又当别论了,因为到那时必须叫这里的一切符合男主人的口味。”
“您的原则很明确,小姐,”子爵微笑着说道,“您一定会结一门美满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这么动听的话!”老姑娘想道。
在饭菜、治家问题上,子爵都对科尔蒙小姐进行了恭维,同时承认自己原来以为外省落后,可是现在发现外省非常舒适。
“天哪,这是个什么词?”她想道,“德·瓦卢瓦骑士肯定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他在哪儿?舒适?这是一个词还是两个词呢?算了,勇敢些!”她心中暗想,“说不定这是一个俄文词,我不一定非要作出答复不可。”在重要场合,任何人都会变得能说会道。她也感到话匣子打开了,于是接着高声说下去,“可是,先生,我们这里有最优秀的社交团体。全城的人恰巧都在我家聚会。过一会您就可以略知一二,我们的常客里有几位知道我回来了,肯定会来看我的。我们有德·瓦卢瓦骑士,他是从前的宫廷贵人,智慧无限,格调很高;我们还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和他的妹妹阿尔芒德小姐(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改变了主意,说道),她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她又加了一句,“她心甘情愿终身不嫁,以便将她的全部财产留给她的哥哥和她的侄子。”
“啊,对了,”子爵说道,“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我想起来了。”
“阿朗松是个很快活的地方,”老姑娘一发而不可收,接着说下去,“在这里尽可以逍遥,税务局长举办舞会,省长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主教大人有时光临寒舍……”
“好了,”子爵笑着接口说道,“那么说,我想回来,叶落归根,是做对了!”
“我也一样,”老姑娘说道,“我跟树叶一样,死在我最眷恋的地方。”
子爵对于这样将成语还原当作一句笑谈,微微笑了一下。
“啊!”老姑娘心想,“一切顺利。这个人很理解我!”
此后,谈话转入一般话题。一股神秘的、无法知晓的、叫不上名字来的强大力量在起作用,科尔蒙小姐希望自己显得可爱,便在脑子里找到了德·瓦卢瓦骑士的各种句式。这就好比在一场决斗中,似乎魔鬼亲自前来,给你调好了手枪的准星一般。从来瞄准对手就没有瞄得这么准过。子爵是出身高贵之人,不会说出晚餐如何味道鲜美这种话。但是他的沉默等于一种赞扬。雅克兰给他斟上一杯又一杯的美酒。他喝起来,显出老友相认、与故人欢乐重逢的样子,因为真正的爱好者是并不鼓掌,而是静静享受的。他怀着极大的兴趣询问地皮、房产、不同地点的价格。他让科尔蒙小姐给他详细地描述亮河与萨尔特河汇合处的情形。他对于城市建在距离河流这样远的地方感到奇怪,他非常关心当地的地形。沉默寡言的教士听凭他的外甥女作交谈的中心人物。德·特雷维尔先生亲切地对小姐微笑,小姐也确实以为她占据了他的心,以为晚餐过程中他作出的保证,比她最殷勤的求婚者在半个月之内作出的保证多得多。所以,诸位可以料定,从来没有哪一位客人象这样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温柔体贴的照顾。你简直会说,这是一位心爱的夫君回到了家中,给家中带来了幸福。科尔蒙小姐预先估计子爵什么时候要面包,深情地盯着他;他扭过头去的时候,她便巧妙地给他布上看上去他喜欢的菜。他要是个贪吃的人,她真能叫他撑死!可是,对于她在爱情方面计议要做的事情来说,这岂不是略显身手,而且做得很漂亮么!她没有做贬低自己的蠢事,她巧妙地在外面张上了所有的船帆,打开各种各样的旗号,摆出阿朗松女王的架势,吹嘘自己的果酱做得多么好。总而言之,她大讲自己,捞取恭维,似乎她所有的吹鼓手都已死去。她发现自己颇讨子爵的喜欢,因为热切的希望使她完全改变了模样,使她几乎变成了一个女性。上餐后果点的时候,她听到前厅里已经有人来来去去,客厅里已经笑语喧哗,说明她的那些常客已经光临,不禁满心欢喜。她让舅父和德·特雷维尔先生注意到这种殷勤的表现,认为这是人们爱戴她的一个证明。实际上这是袭扰全城的无法驱除的好奇心所造成的。科尔蒙小姐迫不及待地要满载荣誉出现在人们面前,于是吩咐雅克兰,说到客厅里去用咖啡和烈性酒。在客厅里,仆人可以在社交界的精华面前,炫耀一下萨克森咖啡具的气派。这套咖啡具,一年只从柜子里取出来两次。这种种情形全被前来的人看在眼里,他们正在小声加以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