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阿涅丝,指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中的女主人公。她在修道院待了十三年,十七岁出来,对生活完全无知,然而爱情却使她变得聪明、机智。
这几个月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又有了指望。帝国部队遣散,重组王国军队,使很多男子的命运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少人回到故乡,有的带半薪,有的有津贴,有的没有津贴。每个人都想找个结局,改变自己倒霉的命运。对于科尔蒙小姐来说,这个结局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甜美的开端。回到这一带的人当中,正直的令人尊敬的军人,尤其是身体健壮的,年龄合适的,其性格可以给持波拿巴政见的人充当护照的,难道就一个也没有?这大概也不那么容易。说不定还会碰到为了恢复失去的地位,甘当保王党的呢!年初的几个月里,这种打算还一直支持着科尔蒙小姐,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可是,说来也巧,来到这个城市定居的军人,要么年龄太大,要么年纪太轻,要么太拥护波拿巴,要么品行太坏,个个的地位都与科尔蒙小姐的品德、地位和财产不相容。这可真叫科尔蒙小姐一天比一天绝望起来。高级军官们全都在拿破仑掌权时期利用自己的优越地位结了婚,为了自己家庭的利益,这些人都正在成为保王党。科尔蒙小姐请求上帝恩典,给她送一个丈夫来,好叫她能够享受到基督徒的幸福。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大概命里注定要死亦为处女和殉道者了,因为迄今还没有出现一个象丈夫模样的人。每天晚上在她家里进行的谈话,就是很好的户籍警察。没有哪一个陌生人来到阿朗松,她会不知道这个人的品德、财产和身分的。但是阿朗松不是一个吸引异乡人的城市,它既不坐落在通往任何一省首府的道路上,也没有什么好发财的门道。从布雷斯特到巴黎去的水手,甚至根本不在这里歇脚。可怜的老姑娘终于明白,她只好找一个当地人了。所以她的眼睛有时流露出凶狠的目光。对此,狡猾的骑士一面掏出他的鼻烟壶,凝视着戈里扎公主,一面报之以狡黠的一瞥。德·瓦卢瓦先生知道,在女性的原则中,首次的忠诚是与未来紧密相联的。我们也必须承认,科尔蒙小姐心眼不多,她根本不懂得鼻烟壶的诡计。她提高警惕,对付这个狡猾的家伙。她用刻板的虔诚和最严格的原则来压制私人生活秘密中难忍的痛苦。每天晚上,当她又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便想到自己已经逝去的青春,想到如花似玉的容貌已经凋谢,想到大自然造物的祝愿已经落了空。她一面将自己的激情奉献在十字架脚下——这激情无异于注定要永远留在皮包中的诗篇——,一面郑重许诺,如果一个善良的男子偶然出现,她一定不再对他进行任何考验,原封不动地接受他。在某些比平时更加难以忍受的夜晚,她探测自己的良好心愿会达到何种地步。在思想上,她甚至达到愿意嫁一个少尉、一个鸦片烟鬼的地步。
她向自己提出,要用关心体贴、和蔼可亲和无比的柔情,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好的人。哪怕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她也愿意嫁给他。但是,只有夜深人静之时,她才会结成这些荒诞无稽的婚姻。在这些婚姻中,她很高兴扮演守护天使的高尚角色。第二天,尽管若塞特发现女主人的床铺乱成一团,这位小姐依然恢复了自己的尊严。早饭过后,她要求的依然是一个四十岁的男子,相当有财产的业主,青春仍在,几乎是一个年轻人。
德·斯蓬德教士在他外甥女的婚姻运筹中,根本不能给她帮什么忙。这个老实人已年近七十,他把法国革命的浩劫归之为上帝的旨意,他认为那是上帝迫不及待要惩治荒淫无度的教会人士。德·斯蓬德教士于是投身到从前隐士们要上天堂所走的道路上去,实际上这条道路早已为人所抛弃:他过着禁欲主义的生活,不声不响,外表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成效。他从事的慈善事业,他不断地祈祷和苦修,均不为外人道。他认为,多事之秋,教士都应该这样做,他自己是倡导一个榜样。他在人们面前总是露出平静的笑脸,实际上他早已从人世间的利害中完全解脱出来:他现在只考虑穷苦人,考虑教会的需要,考虑自己的永生,别的什么也不想了。他自己的财产如何经营管理,他也交给外甥女去办。外甥女将所得收入交给他,他付给外甥女一份微薄的膳宿费,以便将多余的钱统统用在悄悄的施舍和向教会捐赠上。教士的全部疼爱都集中在外甥女身上,外甥女也将他看作是自己的父亲。但是这个父亲整日心不在焉,他丝毫设想不到肉欲的折磨,还感谢上帝使他亲爱的女儿保持独身,因为他自己从青年时代起,便接受了圣约翰·克利索斯通①的思想。克利索斯通写道:“童贞状态高于婚姻状态,其情形犹如天使高于人。”科尔蒙小姐惯于尊敬她的舅父,对于她多么希望改变这种状况的事,不敢对他提起半分。即使对他说了,这个老实人已经习惯于家中的生活方式,对于引进一个男主人,大概也不会有多少兴趣。德·斯蓬德教士一心想着给别人减轻什么痛苦,沉醉在祈祷的海洋里。他常常心不在焉,这个圈子的人也常常把这种状况当成是出神。他不善于交谈,总是和善地保持着沉默。这个人身材高大,干瘪,举止庄重,面部显露出美好的情感和平静的内心世界。他的存在给这所房子打上了神圣威严的烙印。他很喜欢德·瓦卢瓦骑士这个伏尔泰式的人物。这两个人,一个是贵族遗老,一个是教士遗老,虽然品行不同,但是根据他们的一般特点,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再说,骑士对德·斯蓬德教士也分外热情,正如他对那些小女工如慈父般一样。
①圣约翰·克利索斯通(约340—407),又称“金门圣约翰”,曾任君士坦丁堡主教,以善辞令着称。
有人可能会以为,科尔蒙小姐一定千方百计寻找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那么,在容许女人采取的合情合理的巧计中,她大概要求助于梳妆打粉,袒胸露臂,施展出武器库中全部卖弄风骚的本事了。不!绝非如此!她象坚守哨位的士兵一样,依然威风凛凛、巍然不动地穿着她那高领绣花衬衣。她的连衫裙,帽子,各种服饰,全都在阿朗松的女服商人铺子里定做。女服商人是两个驼背的姊妹,倒还有点审美能力。不管这两个成衣匠怎样一再坚决要求,科尔蒙小姐还是拒绝采取那些骗人的花招以显得漂亮。她希望无论在哪方面都很富足:肉多,羽毛装饰也多。说不定她连衫裙上那些累赘的装饰与她的外貌很适合呢!谁要嘲笑这个可怜的姑娘,叫他嘲笑好了!如果你心地善良,对于情感表达采取什么形式一向不那么计较,不论哪里表现了情感,你都很佩服的话,你就会觉得她心灵高尚。
读到这里,有的轻浮妇女大概会极力挑剔,说这个故事失真。她们会说,法国根本没有这样愚蠢的姑娘,对于引男人上钩的技巧如此无知;她们会说,科尔蒙小姐是一个例外,很特殊,凡有点一般常识的人,就不能将这个例外作为一种典型介绍出来;她们会说,最贞洁最愚蠢的姑娘,想钓一条鲍鱼上钩,也会找得到一个诱饵,挂上她的鱼线。可是,只要想一想,高贵的符合使徒教义的罗马天主教在布列塔尼和原阿朗松公爵领地依然存在,这些批评就站不住脚了。信仰,虔诚,不容许要这些花招。科尔蒙小姐走在永生的道路上,她宁愿忍受自己无限期当处女的苦难,也不愿忍受说谎的痛苦,犯下施诡计的罪过。一个姑娘,她的思想一旦被“要受惩戒”武装起来,在道德问题上她是不会让步的。所以,是爱情,还是算计别人,她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其次,如今,宗教无非被这些人当作是一种手段,被那些人当作是一首诗而已。在这种时刻,让我们鼓起勇气提出一个尖刻的看法吧!这就是:虔诚会引起一种精神上的眼病。感谢上帝的恩泽,这种眼病使得那些走在永生道路上的灵魂看不见许多人间小事。总而言之,虔诚的女子在许多问题上是愚蠢的。
这种愚蠢倒也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这些虔诚的女信徒花了多么大的力气,将她们的智慧集中使用于向天堂前进去了。伏尔泰主义者德·瓦卢瓦先生对此看法不同。他认为,很难确定,是愚蠢的女人必然成为虔诚的信徒呢,还是虔诚产生使头脑灵活的姑娘变得愚蠢的效果。最纯洁的天主教道德观包含着它对爱情的各种理解,对上帝旨意的虔诚服从,相信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打上了神意指纹的痕迹。请诸位千万不要忘记,正是借助于这一神秘之光,才能理解这个故事的精髓。正是这些东西,才使得一般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大大突出起来,而且在至今仍然有信仰的人眼中,这些东西必然更加扩大。再其次,如果说这里面确有愚蠢之处,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顾及一下愚蠢造成的不幸,正如人们顾及天才造成的不幸呢?何况前者是远比后者丰富的一种社会成分。所以,在人们看来,科尔蒙小姐是出于处女的极度无知而犯下了过失。她一点不善于观察,她对她的追求者所采取的那些作法,也足以证明这一点。就在此刻,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即使她还不曾翻开过一本小说,也会在阿塔纳兹的目光中读到一百章爱情。科尔蒙小姐却什么也看不出来,甚至从阿塔纳兹说话发颤这件事上,她也没有分辨出来,那本是一种不敢暴露出来的感情冲动所致。她自己很腼腆,却猜测不到别人的腼腆。对于高尚情感的精细之处,她全凭主观想象,正是这一点造成她最初的失误。而面对阿塔纳兹的高尚感情,她却毫无觉察。心灵方面的优点并不与智力方面的优点相依存,正如天才的智慧也不与灵魂的高尚相依存一样。这一点有些人知道得很清楚。对于这些人来说,上述精神现象并不显得异乎寻常。十全十美的人是那么罕见,以致苏格拉底这位人类最美好的精华,也同意他同时代的一位骨相学家的看法,承认自己生来本要成为一个坏人①。一位伟大的将军②可以在苏黎世拯救他的国家,而同时又与商人打得火热。一个是否正直诚实都成问题的银行家,可以当上国家要人。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头脑里孕育着美妙的歌曲,可是谱写出来的一支曲子可能很糟糕。一位情感丰富的女子,也可能是个大傻瓜。总之,一位虔诚的女教徒可以有高尚的灵魂,但是她身旁的另一颗美好心灵发出的共鸣,她却辨别不出来。一个人生理有缺陷,会激起别人的嘲弄,这种现象在精神方面也能遇到。这个善良的姑娘,只为她自己和她年老的舅舅做果酱,感到很伤心,但在别人眼中这几乎成了笑柄。由于她的优点而十分同情她的人和几个由于她的缺点而同情她的人,常常嘲笑她一次次错过了结婚的机会。谈话时,人们不止一次地相互询问,这么多的财产,加上科尔蒙小姐的积蓄以及从她舅舅那里继承来的遗产,以后前途究竟如何。很久以来,人们就怀疑她归根结底是一个怪僻的姑娘,虽然她的外表并不象。在外省,是不允许你怪僻的:你的想法别人不理解,这就是怪僻。人们希望的是,所有的人既智力相等,又品德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