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据说一位相面专家仔细端详了苏格拉底之后,宣称他生来便有作恶的倾向。苏格拉底证实了这一点,并说他已用坚强的毅力克服了那作恶的倾向。
②指马赛纳(1756—1817),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将军。因被控有渎职行为而辞去罗马占领军统帅的职务,与此同时被任命为瑞士军指挥官,并于一七九九年六月二日在苏黎世大胜俄军。
从一八〇四年开始,科尔蒙小姐的婚事已经成了一个大难题,以致在阿朗松,“象科尔蒙小姐那样结婚”变成一句口头禅,相当于一句最尖刻的讽刺挖苦话。在法国,讽刺精神想必已经成为一种迫切需要,连这个好人儿在阿朗松也会激起几句冷嘲热讽。她确实是好人,她不仅接待全城的人到她家作客,慈善,虔诚,从来不说别人一句坏话,而且她和城里居民的一般思想和风俗习惯都保持一致。人们喜欢她,就象喜欢生活最纯洁的象征一样,因为她墨守外省的老习惯,从未越雷池一步。她也带着外省的偏见,与外省的利害关系融为一体。她酷爱自己的外省。虽然她的地产每年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收入,这在外省已是一大笔财富,她的生活习惯却依然保持着与没有这么富有的人家相一致。她到普雷博戴自家的田庄上去时,坐的是一辆破旧的藤车,车上支起两个白皮座,驾一匹患气喘症的肥大牝马。作车门用的皮帘,风吹雨淋已经发红,勉强才能关上。全城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这辆破篷车。雅克兰经心照管着这辆车,就跟照管巴黎最漂亮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般,因为他家小姐对这辆车看得很重,已经使用了十二年。
她自己也怀着吝啬成功的胜利喜悦向别人指出这一点。大部分居民都很感激科尔蒙小姐,因为她不用自己本可以大摆特摆的阔气去羞辱他们。甚至可以相信,如果她从巴黎弄来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人们对此所加的恶意评论,更要胜过对她错过结婚机会所发的无聊议论。再说,最华丽的马车也好,破旧的藤车也好,反正都能将她拉到普雷博戴去。外省只考虑目的,对手段是否漂亮是不大在乎的,只要这些手段有效就行。
要结束对这户人家个人生活习惯的描写,还必须让雅克兰,若塞特和厨娘玛丽埃特聚集在科尔蒙小姐和德·斯蓬德教士周围。这三个人都为舅舅和外甥女的幸福尽力。雅克兰是个四十岁的男子汉,五短三粗,皮肤发红,棕色头发,长着一张布列塔尼水手的脸盘,为这家效劳已经二十二年。他服侍吃饭,洗刷马匹,种花种草,给教士擦皮鞋,买东西,锯木头,赶车,到普雷博戴给牲口拉燕麦、麦秆和饲草。晚上他留在前厅照看,象个睡鼠似的睡得又香甜又长久。人家都说他爱着若塞特。若塞特是个三十六岁的姑娘,她若是结婚,科尔蒙小姐就要把她辞掉。因此这两个可怜人把他们的工钱积攒起来,悄悄地相爱,等待着、盼望着家中小姐早日成婚,就象犹太人等待着弥赛亚①一样。若塞特生在阿朗松与莫尔塔涅之间的一个地方,个头很小,肥肥胖胖;虽然她的一张脸很象沾满泥浆的杏子,倒也不乏几分姿色和精明。人家都说她能左右女主人。若塞特和雅克兰确信事情总有个结局,便极力将他们心满意足的心情遮掩起来。正是这种心满意足的样子使人猜想到,这一对情人是指望着将来的。厨娘玛丽埃特在主人家干活也已十五年,凡是当地时兴的菜,全都会做。
①弥赛亚,犹太人期望中的复国救主。
要把这户人家介绍齐全。可能还得算上那匹拉着科尔蒙小姐到普雷博戴田庄上去的高大的诺曼底枣红色老牝马,因为这家的五个成员对这匹牲口简直疼爱得发了狂。这匹马名叫珀涅罗珀①,也使了十八年了。对这匹马那么精心照管,那么按时喂料,以致雅克兰和家中小姐都指望能再使用它十年以上。这匹牲口是永久的淡资和经常关心爱护的对象:可怜的科尔蒙小姐没有孩子,没处寄托自己的母爱,似乎将自己的母爱转移到了这个幸运的牲畜身上。因为有了珀涅罗珀,家中小姐便不养金丝雀,不养猫,不养狗了——社会上几乎所有孤单的人都养这些玩意儿以组成想象的家庭。
①珀涅罗珀原系希腊神话传说中英雄奥德修忠实的妻子的名字。
这四个忠诚的奴仆——珀涅罗珀的聪明智慧已高达另外几个善良的仆人的水平,而这几个仆人却下降到牲口一般的默默无言,温柔驯服,勤勤恳恳——每天你来我往,总是用机械的坚持不懈精神干着同样的活计,但是,正象他们用自己的语言所讲的那样,他们是先甜后苦。科尔蒙小姐,正象所有神经上为一个固定的念头所折磨的人一样,变得挑剔,爱找麻烦。她这个样子主要倒不是出于性格,而是出于需要找事做。她不能照顾丈夫、孩子,不能顾及丈夫和孩子要求的照顾,便拼命去搞繁琐的事。她为了一点小事唠叨上几个钟头,她发现一打编号为“Z”的餐巾放在编号为“O”的餐巾前面了,也要唠叨上几个钟头。
“若塞特心里想什么来着?”她大叫大喊,“怎么若塞特做什么都这么粗心呀?”
只有一次,雅克兰喂珀涅罗珀喂晚了,家中小姐便足足有一个星期,天天问两点钟是不是给牲口喂了燕麦。她那有限的想象力净在小事上兜圈子。什么地方毛掸子漏掸了一层灰尘,玛丽埃特有几片面包没有烤好,朝南的窗子雅克兰偶尔关晚了,日光会使家具褪色,诸如此类的了不得的小事都会酿成大祸,使家中小姐为此大发雷霆。“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大叫道,她觉得再也见不到往日奴仆的影子。他们太受宠了,她心肠太好了。有一天,若塞特应该交给她《复活节半月经》,可是给她一本《基督徒的一日》。到了晚上,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祸事。因为家中小姐不得不从圣莱奥纳尔教堂再回家一趟,她匆匆离开教堂时,碰着每一张椅子,人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于是她不得不把这个事故的原因告诉她的朋友们。
“若塞特,”她语气温和地说,“再不要发生这样的事了!”
科尔蒙小姐自己料想不到,实际上多亏有这些小小的争吵,给她的火气当了排泄口。一个人的精神有自己的要求,这也象身体一样,要做体操。她发这些脾气,若塞特和雅克兰都忍受下来,就象天气变化无常,农民也得忍受一样。这三个善良的仆人说:“今天天气好!”或者“天下雨了!”的时候,并不是指天气。有时候,大清早起来,在厨房里,他们就相互询问今天家中小姐起床时心情会怎样,就象一个农夫端详晨曦的薄雾判断天气一样。最后,当然,科尔蒙小姐还是在日常生活的无端小事中自顾自怜。她和上帝,听她忏悔的神甫以及她要洗濯的衣物,她要做的果酱以及要听的布道,生活上要照顾的舅父,这些已将她那并不发达的大脑占满。对她来说,就象对天生便自私自利的人或出于偶然成为自私自利的人一样,按照他们特别的眼光,生活中的小事就变成了大事。她的身体那么健康,如果消化道稍有不适,就是不得了的大事。再说,她生活在我们祖先医学的严格统治之下,每年吃四剂预防药。珀涅罗珀如果吃了这药一定会死掉,但是她吃了反倒更加生机勃勃。如果若塞特给家中小姐穿衣服的时候,在她尚光滑如缎的肩胛骨上发现了一个小疱,为此就要在一周以来吃的各碗食物里大肆搜索。若是若塞特提醒她的女主人说,是某一只兔子吃了叫人上火,她才起了这个该死的疱,那简直就是一次大捷!两个人都高兴万分地说道:
“没错,是兔子的毛病。”
“玛丽埃特调料放得太重了,”家中小姐接着说道,“我总是对她说,给我舅舅和给我,口味要轻些,可是玛丽埃特的记性不比……”
“兔子强,”若塞特说道。
“对,”小姐回答道,“她的记性不比兔子强①,你真说对了。”
①据说兔子很健忘,一边跑一边就忘了。
一年四次,每个季节开始时,科尔蒙小姐到她普雷博戴的田庄上去住些日子。这时正值五月中,科尔蒙小姐想去看看她的苹果树落雪是否落得多。这是当地的话,意思是看看苹果树下落花情形如何。当落地的花瓣围成一圈酷似一层白雪时,主人就可以指望苹果酒大丰产了。科尔蒙小姐测量酒桶容积的时候,也注意到过了一冬,什么地方要修理。她下命令果园、菜园怎么整治,她从果园、菜园得到许多供应。每一季节她要做的事性质都不同。她从城里动身前,虽然再过三个星期就会和这些人相见,还是为她家的常客举行告别宴会。科尔蒙小姐的出游总是轰动阿朗松全城的新闻。她家中的常客,已经少来了一次,专程前来看望她。她的接待室里宾客满堂。每个人都祝她一路平安,好象她要上加尔各答似的。然后,第二天早晨,商人们都站在门槛上观望。大人、孩子都望着马车经过,似乎彼此反复交头接耳谈着就算传递消息了:
“科尔蒙小姐上普雷博戴去啦!”
这里一个人说道:
“这个人,她可是个有现成面包吃的主儿!”
“哎!我的小伙子,”他旁边的人回答道,“她可是个正派人。财产都落到这种人的手里,这地方就看不见一个乞丐了……”
那边,另外一个人又说:
“我说,我们高处乔木林那边的葡萄怎么开花了呢,这不,科尔蒙小姐也动身上普雷博戴去了!怎么搞的,她怎么总不结婚呢?”
“不管怎么样,我倒很愿意娶她,”一个人开玩笑回答道,“这婚事已成了一半,一方已经同意了。但是另一方不愿意。算啦!那烤炉是为杜·布斯基耶先生烧热的呢!”
“你说杜·布斯基耶先生?……她已经拒绝他。”
晚上,每一个聚会的场合,人们都庄重地互相转告:
“科尔蒙小姐走了。”
或者说:
“你们就叫科尔蒙小姐走了么?”
苏珊为她大吵大闹挑了一个星期三,凑巧正是科尔蒙小姐举行告别宴会的那天。那天,为了要带走的衣物的事,科尔蒙小姐把若塞特弄得昏头昏脑。就这样,那天上午,城里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这次告别集会具有极大兴味。这件事,人人在说,人人在讲。就在老姑娘考虑出门要带什么备用的东西,精明的德·瓦卢瓦骑士在阿尔芒德·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家玩皮克牌的时候,格朗松太太已经去拉响了十户人家的门铃。这阿尔芒德·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是年迈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妹妹、贵族沙龙的王后。看看引诱少女的家伙那天晚上表情如何,对于哪一个人都不是漠不相关的事。对于骑士和格朗松太太来说,要知道科尔蒙小姐以其达到结婚年龄的姑娘和妇女协会主席的双重身分怎么看待这个消息,那就更是紧关节要的事了。至于那位无辜的杜·布斯基耶,他在林荫大道上散步时,也开始想到苏珊捉弄了他:这个疑窦更证明他对女人的原则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