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这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在教堂中举行婚礼时,唱过“圣哉颂歌”以后,教士祝福新婚夫妇,在两人头上罩上一块红布,后来发展为将二人全部裹住。其象征意义为:夫妻应该将上帝祝福的爱情对他人遮掩起来。
科尔蒙小姐的雄心来源于女人最高尚的情感:她打算在婚后抛去假面,显露出千百种美德,而使她的情人欣喜若狂,正象别的女人在婚后显露出她们原来极力掩饰的千百种缺陷一样。可是,她的苦心得不到别人的理解,这个心灵高贵的姑娘遇到的都是俗不可耐的角色。这些人的心里,对实利的盘算占了统治地位,而对感情的美好打算则一窍不通。后来,人们巧妙地称之为第二青春期的阶段来到,她越是走向这个紧关节要的阶段,她的提防之心越是增长。她故意以最不利于自己的姿态出现,将这个角色演得那么逼真,以致最后几个慕名前来的人对于将自己的命运与这样一个人连结在一起都犹豫不决了。她这种高尚的捉迷藏,要求别人仔细进行研究才行,而希望女人品行完美无缺的男人们是很少会进行这种研究的。她总是害怕别人因贪图她的财产才娶她,这就使她变得心神不定,疑神疑鬼。她追求富人,可是富人可以结成更有利的婚事;她害怕穷人,对穷人提出的不计较财富予以拒绝,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她又很重视不计较财富这一点。如此这般,她的种种排除条件以及时机的变化,真是叫那些有如选种板上的灰豆一般被挑来拣去的男人们如堕五里雾中。
每次婚事告吹,都使这位可怜的小姐更加蔑视男人,到最后她终于从错误的角度去看男人了。她的性格必然沾染上内心的孤僻,这又给她的言谈加上某种尖酸的味道,给她的目光加上几分严峻。她的独身生活决定了她在生活习惯上越来越刻板,因为她力图使自己更加完美,又别无它法。多么高尚的报复!男人所抛弃的天然钻石,她为上帝雕琢起来。不久,舆论变得跟她作对了。一个心儿尚未相许的人不结婚、没有人追求或者拒绝了追求她的人,这就等于对自己作了判决。公众接受了这个判决,每个人都认为她这样拒绝是基于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对这些理由又总是胡猜乱想一气。这个说,她体型不好;那个说她有隐蔽的缺陷。实际上,可怜的姑娘如天使一般纯洁,孩子一般健康,心中充满了良好的愿望,因为造物主将她塑造出来,也预备要她享受种种欢娱,种种幸福和作母亲的种种劳累。
在自己的相貌上,科尔蒙小姐找不到任何因素有助于实现她的愿望。除了女性的魔鬼的美①之外,她并没有其他美丽动人之处。这种美无非是青春焕发而已。从神学观点来看,这种叫法极不确切,因为魔鬼不会青春焕发。除非用魔鬼总是希望浑身凉爽②来解释这个词组,否则就解释不通。这位女继承人长着一双宽宽的平足。地上下过雨,她从家里或圣莱奥纳尔教堂走出来的时候,并无恶念地提起连衫裙,常常将腿露在外面。你简直无法将她的腿当作是女人的腿:青筋暴露,腿肚子很小,突出明显,汗毛又密,酷似水手的腿肚子。她身材粗壮,象奶娘那样肥胖,手臂强壮有力、圆滚滚,双手通红,她的一切都构成诺曼底美人那又白又胖、圆鼓鼓形状的整体。她本是圆脸,没有任何高贵之气;她的眼珠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眼睛又凸出,更赋予她的面庞以呆滞和绵羊般单纯的表情。这对一个老姑娘倒很适宜:即使萝丝已经不是那样天真无邪,倒还显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她那鹰钩鼻与窄小的前额形成鲜明对照,这种形状的鼻子没有美丽的前额与之搭配的情形是罕见的。她的嘴唇又红又厚,这是心地善良的标志。但是那额头却说明她没有什么头脑,她的心不可能受到智慧的支配:她大概是只做善事而并不慈悲为怀的。
①指女性的青春美。
②法文中fraicheur(清新、鲜妍)一词又可解为凉爽。
对于品德高尚的人,人们对他的缺点指责得很严厉,而对于道德败坏的人,人们则往往很宽容。萝丝·科尔蒙的栗色长发,赋予她的面庞一种来自力量和丰满的美,这力量和丰满正是她整个人的主要特点。在她雄心勃勃的时代,她总是故意将面部摆成四分之一侧面的姿势,以便显露出非常小巧玲珑的耳朵。耳朵从她那白皙而又有点蓝莹莹的颈部与太阳穴之间清楚地显露出来,浓密的头发更给脖颈增加了几分美丽。这样望过去,再加上身着舞会装束,她大概显得很美。她那到处圆鼓鼓的形状,她那身材,她那壮健的身体,使得帝国时期的军官们不由自主地发出这样的慨叹:
“多么漂亮的姑娘啊!”
但是,随着时光年复一年地流逝,平静无波而循规蹈矩的生活使她发起胖来,肥肉不知不觉布满了她的全身,完全摧毁了原来的比例。到如今,什么样的紧身衣也无法叫人辨别出这可怜的姑娘臀部在哪儿了,她浑身上下就象是一整块料铸成。上身那青春的和谐已不复存在,肥大的身躯简直使人担心,是否她一弯下腰来,沉重的上半身就要将她拖倒。但是大自然造物早就赋予她一种天然的平衡力量,别的女人使用的骗人的裙撑相比之下就毫无用处了。在她身上,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的下巴成了三层,脖子长度缩短,头部转动起来亦觉困难。萝丝没有皱纹,只有褶。爱开玩笑的人甚至说,为了使折处不致断裂,她就象人们给小孩撒爽身粉一样,往各关节处撒粉。对于象阿塔纳兹这样的性欲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来说,这个肥胖的女人自然具有能够诱惑他的吸引力。年轻人的想象基本上是贪婪而大胆的,喜欢在这些漂亮的活台布上驰骋。这是肥嫩的山鹑,引诱着馋鬼的刀叉。如果是从前,许多债台高筑的巴黎风流男子大概也会心甘情愿铸成科尔蒙小姐的幸福,使她如愿以偿。可是如今,这可怜的老姑娘已经四十多岁了!她长期搏斗,想在自己的生命中注入形成整个女性世界的意义,但是仍然不得不当姑娘。到如今,她用最严格的宗教活动为自己的品德筑成防御工事。她早就求助于宗教。宗教对于保持完好的童贞女来说,是伟大的安慰!
三年来,一个听忏悔的神甫相当愚蠢地带领着科尔蒙小姐在苦行的道路上前进。他嘱咐她使用苦鞭。如果现代医学说得有道理的话,这苦鞭产生的效果,只能与这个可怜的教士所期待的完全相反。现代医学常识现在还不很普及。使用这些荒谬的方法,其结果是在萝丝·科尔蒙的面庞上开始出现寺院的色调。看到她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宣布成年期到来的黄色,真是叫人伤心。她的上唇嘴角附近本来有点点轻微的绒毛,现在这绒毛竟然越来越扩大,勾勒出酷似一抹云烟的一条了。太阳穴处开始出现栗色的斑点。总之,衰变已经开始。阿朗松人人皆知,科尔蒙小姐受着血热的折磨。她将自己的心腹话唠叨给德·瓦卢瓦骑士听,说她每日洗多少次脚,还和他一起商量如何搞制冷剂。那位精明的伙伴于是掏出自己的鼻烟壶,凝视着戈里扎公主,以作结论的形式说道:
“真正的镇静刺,”他说道,“我亲爱的小姐,大概就是找一个既漂亮又善良的丈夫。”
“可是,能信得过谁呢?”她回答道。
骑士正在将掉在棱纹塔夫绸衣褶里或者背心上的鼻烟粒抖掉。这个动作,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很自然,可怜的老姑娘见了却总是心神不安。这种没有对象的激情是那样强烈,以致萝丝再也不敢正视一个男人,她害怕从目光中流露出使她感到刺心痛苦的情感。她感到那些还能适合于她的男子在吸引着她,可是她又那么害怕自己如果作出主动追求他们的样子,人家要说她是发了疯。因此,一赌气,她对待这些人反倒很不热情了。这种任性的作法,也许只是她从前那些作法的继续。她那个圈子的大部分人,都无法判断她的动机——其实她的动机总是很高尚的——,而把她对待其他单身汉的方式解释为对已经遭到的拒绝或者预料要遭到的拒绝进行报复。一八一五年年初,萝丝已经到了自己不愿向别人承认的可怕年龄——四十二岁。她的欲望于是更加强烈,达到了近乎偏执狂的地步。因为她已经明白,她就要最后完全失去生儿育女的希望了。而在她那绝顶的无知中,她最渴望的,就是生几个孩子。在阿朗松全城,没有一个人会说这个贞洁的姑娘有任何生活放荡的欲望:她是囫囵吞枣地爱,对于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点也想象不出来。她是信仰天主教的阿涅丝,可莫里哀笔下的阿涅丝①想出的那些鬼主意,她一个也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