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啦,迪迪娜?”她感情如此激动,触动了他的心,他说道。

“正在我为永远获得了我们的自由而庆幸的时候,”她说,“而这是——以我的财产为代价,同时又卖掉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位母亲最珍贵的东西,换来的!……到他们六岁时,他就要把他们从我这里夺走!再要看见他们,就得回桑塞尔去!——那简直是酷刑!——啊!上帝!我干了什么坏事呢?”

卢斯托在迪娜面前跪下,亲吻着她的手,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我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不配让你作出这些牺牲,亲爱的天使。从文学上来说,我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到我再不能在报纸的低等版面作招徕读者的滑稽表演的那一天,报馆老板们就要将我弃置不顾,就象人们把破旧的拖鞋扔在街角一样。你想到这一点了吗?我们这些走钢丝的演员,我们是没有退休金的!若是国家走上这条慈善之路,要补贴的才子可太多了!我已经四十二岁,我已经变得象旱獭一样懒惰。我的爱只会给你造成惨重后果(说着他温存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我感到了这一点。你知道,我二十二岁时就与佛洛丽纳同居过。但是,年轻时可以原谅的、甚至似乎还很漂亮、潇洒的事,到了四十岁就是很不光彩的事了。直到现在,我们共同分担了我们居家过日子的经济负担。最近这一年半,日子过得并不好。因为对我忠心耿耿,你全身着黑出去,这并不给我增光……”迪娜作了一个漂亮的耸肩膀动作,那真胜过世界上各种话语……“是的,”

艾蒂安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为了我的趣味而牺牲一切,牺牲你的美貌。可是我,在争斗中操碎了心,心中充满对自己前程不祥的预感,我不能用同等的爱来回报你甜蜜的爱。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非常幸福,没有一点阴影……你说,我不愿意叫如此美好的诗篇来个很坏的结尾,难道我错了吗?……”

德·拉博德赖夫人是那样热爱着艾蒂安,艾蒂安表现出的这种与德·克拉尼先生相称的明智叫她满心欢喜。于是她拭干泪水。

“这么说,他是因我的为人而爱我的!”她眼中含笑定睛望着他,心中想道。

经过四年的同居生活,这个女子的爱情最后已经将当代社会制造出来的、我们的批评精神所发现的一切细微之处都汇集起来。当代最杰出的一个人,最近去世了,他到现在仍使文学界深感悲痛,这人便是贝尔(斯丹达尔)。贝尔是将这些细微之处的特点最早揭示出来的人。卢斯托使迪娜产生一种极强烈的精神上的震动——可用吸引力、魅力来解释——,可使身心紊乱,可摧毁女人的任何抵抗原则。卢斯托的一瞥,将手放在迪娜的手上,就可以使她乖乖就范。这个男子一句温存的话语,一个微笑就可使这个可怜的女子心花怒放。他眼中含着温存还是冷漠,可以使她激动万分或悲愁忧伤。当她伸出手臂叫他挽住在街上或林荫大道上与他齐步前进时,她与他是那样融为一体,以致她已意识不到她的“自我”的存在。这个青年的智慧使她着迷;他的举止使她着魔;他的恶行,在她看来只是微疵。风儿将雪茄烟的烟气从花园中吹进卧房,她喜爱那烟气,她走过去将烟气吸进体内,眉头也不皱一皱,她躲起来以便享受这种愉快。书店老板或报社老板拒绝给卢斯托支款,拿出的理由是已大量预支,她憎恨他们。这个浪子写一篇小说能开到稿费,还是交这篇小说以支付早已收到的钱款,她都知道,这大概就是真正的爱情,包括各种爱的方式:照贝尔的定义,有倾心之爱,理智之爱,迷恋之爱,心血来潮之爱,趣味相同之爱。迪迪娜的批判能力本来就那样准确,自她在巴黎居住以来,又不断得到训练,有时这种能力使她看清了卢斯托的灵魂深处。但是,她爱得那样热烈,感官的刺激战胜了理智,并且总是叫她找出一些理由来为他开脱。

“那我呢,”她回答他道,“我是什么人?一个置身于上流社会之外的女人。我既然不象别的女人那么光彩,你为什么不可以为我牺牲一点男子的光彩?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社会习俗之外吗?拿当能够接受来自佛洛丽纳的东西,为什么你不接受来自我的东西呢?待我们分手时再算账吧!……可你知道!……只有死亡才会将我们分开。你的声誉,艾蒂安,是我最高的幸福,正象我的声誉也是我一向关切的问题,也是你的幸福一样。如果我不能使你幸福,那就什么都完了。如果我叫你受苦,你就指责我吧!我们的债务已经还清,每年有一万法郎固定收入,我们两人还要每年赚上八千法郎……我要去搞戏剧!一个月挣上一千五百法郎,我们不是会和罗特希尔德家族一样富有吗?放心吧!现在,我会有华丽的服装,每天会给你的自尊以快乐,就象拿当剧本首演那天一样……”

“可是你母亲每天去望弥撒,她打算给你带一位教士来,叫你放弃这种生活。”

“每人有自己的罪过。你吸烟,她给我讲道,可怜的女人!不过她对孩子细心照料,带他们出去散步,她真是全心全意,忠心效劳,把我当偶像崇拜。你还想不许她流泪么?……”

“人家要说我什么呢?……”

“可我们不是为别人活着!”她把艾蒂安扶起来,叫他坐在自己身旁,高声叫道,“再说,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成婚……我们会有顺风的时候……”

“我早已不想这事了,”卢斯托天真地高声叫道。他心中暗想:“等小个子拉博德赖归来再断绝关系也不迟。”

从这一天起,卢斯托生活得十分豪华,在首演式上,迪娜可与巴黎衣着最华丽的女子媲美。卢斯托内心对这种家庭幸福很满意,但是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时,出于妄自尊大的心理,却扮演让德·拉博德赖夫人给弄得厌烦至极,被她给弄得破了产的男人那种角色。“噢!哪位朋友能把我从迪娜那里解救出来,我会多么爱他!可是谁也办不到!”他说,“她爱我爱到了我叫她从窗子跳出去她也会照办的程度。”记者叫人可怜他,当他接受邀请参加社交聚会时,他小心翼翼地对付迪娜的嫉妒。总而言之,他肆无忌惮地干出不忠实的勾当。

德·克拉尼先生看到,迪娜本来可以很富有,地位很高,原来的雄心本可以实现,而现在却处于这样丢丑的地位,心中实在难过。他到她家对她说:“人家在欺骗您!”这时迪娜回答道:“我知道!”

法官听了目瞪口呆。过了一会他才说出活来,对她进行批评。

“您还爱我吗?”他一开口,德·拉博德赖夫人就打断他的话,这样问他。

“爱到宁愿为您毁了自己的程度……”他一下子站起来,高声说道。

这个可怜的人,双目炯炯有神,象树叶一般瑟瑟发抖。他感到自己的喉咙都不会动了,头发直到发根都在发颤。他以为终于有了他的偶像将他作为复仇工具接纳的幸福,这种权宜之计竟也使他欣喜若狂。

“您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她叫他坐下,对他说,“我就是这样爱他的。”

法官此时才明白adhominem①的这一论断。他刚刚在法院不动声色地叫人判处一个人死刑,此时却热泪盈眶了!

①拉丁文:关于人的。

卢斯托的厌倦,同居生活的这种可怕的结局,早已从千百件小事上透露出来,好象往人们相爱时作美梦的魔楼玻璃窗上投掷沙粒。这些沙粒后来变成了石块,而迪娜是到了石块已有巨石那么大时才看见的。德·拉博德赖夫人最后完全看透了卢斯托。她常对母亲说:“他是一个诗人,对不幸毫无抵御能力,由于懒惰而不是心灵的缺陷而懦弱无能,有些过分追求感官享乐。总而言之,他是一只猫,别人不能憎恶他。没有我,他会成个什么样子呢?我已经妨碍了他成婚,他再也没有什么前途。他的才华将在贫困之中消失殆尽。”“噢!我的迪娜!”皮耶德斐太太高声叫道,“你这是生活在什么样的地狱里啊?……是什么感情给你力量坚持下去呢?……”“我要如母亲一样待他!”她说。有些处境极为痛苦,但是人们置身其中,直到我们的朋友发现了我们的耻辱之时,我们才会下定决心。只要能够避开最高检察官这样的审查官的耳目,人就会向自己让步。德·克拉尼先生象一个patito①那样笨拙,他刚才成了迪娜的刽子手!待德·克拉尼先生走后,迪娜心中想道:“为保住我的爱,我要象蓬巴杜夫人为保住权利那样干!”这句话足以表明,她的爱已成了沉重的包袱,这将成为一项工作,而不是一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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