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迪娜非放弃他不可的时候,但她怎么也舍不得。她第二次又怀孕了。这一年真难过呀!虽然德·拉博德赖夫人母女俩细心盘算,卢斯托还是欠了债。为在迪娜分娩期间用自己的劳动还清债务,他耗尽了精力。迪娜觉得他真有些英勇气概,因为她太了解他了!作出了这样的努力之后,他一看自己要养活两个女的,两个孩子,雇两个仆人,真是吓坏了。原来他一个人都难以糊口,当然认为自己没有能力用一支笔养活全家。于是他又听天由命了。这个狠心的会打算盘的家伙在家里极力扮演爱情的滑稽戏,以便在外面有更大的自由。傲气的迪娜一个人支撑着这种生活的重担。“他是爱我的!”这种想法给了她超人的力量。她象这个时代那些最朝气蓬勃的天才一样工作着,冒着失去自己的青春和健康的危险。她之于卢斯托,正如狄德罗那个精彩的真实故事中的德拉绍小姐之于加尔达讷一般。①但她在自我牺牲的时候,犯下了极大的错误,那就是牺牲了自己的装束。她叫人将她的长裙染染再穿,只穿黑衣,不穿其他了。正如总是对卢斯托冷嘲热讽的玛拉迦所说:“她浑身一股黑味。”到了一八三九年年底,艾蒂安经过一步步别人觉察不到的内心妥协,也仿效路易十五,开始将自己的钱与夫妻的钱分开来,正象路易十五将自己的秘密财宝与国王的金库分开一样。他在收入的钱数上欺骗迪娜。德·拉博德赖夫人发现这些卑鄙的行为时,因嫉妒而痛苦非常。她想同时兼顾社交生活和文学生活,陪伴着记者去参加所有的首场演出,无意中发现他有一些自尊心受伤的表情动作,因为迪娜身着黑衣影响到他,使他仪表黯淡无光,有时使他变得很粗暴。在家里,他扮演女人的角色,对家务事提出很苛刻的要求:他责备迪娜衣着不鲜艳,可同时又利用这种对一个情妇来说代价是多么高的牺牲,他完全象那种女人一样:为了拯救她自己的名声,命令你从阴沟里爬过来;等你从阴沟里钻出来,她又对你说:“我真讨厌泥污!”于是迪娜不得不拾起所有聪明的女人驾驭意志薄弱的男人的缰绳,直到如今,她手里这根缰绳是很松的。但干这种事难免使她失去许多高尚的情操。她流露的这种怀疑往往给女子带来许多争吵,在争吵中开始失去对方的尊重,因为她们已从最初置身的高度上降下来了。后来她作了一些让步,卢斯托于是得以接待他的几位朋友,拿当,毕西沃,勃龙代,斐诺等等,这些人的举止言谈有腐蚀作用,与他们接触会把人带坏。他们竭力说服德·拉博德赖夫人,说她的原则、反感都是外省假正经的残余。总而言之,向她鼓吹女性优越的准则。

①见狄德罗《这并不是故事》。但狄德罗原故事中男女主角的名字为德拉绍小姐和加尔代尔。

不久,她的嫉妒授人以整她的把柄。一八四〇年狂欢节时,她也化了装,去参加歌剧院的舞会,有时也在有轻浮女人的地方吃夜宵,为的是跟随艾蒂安到他一切玩的地方去。狂欢的那天,更正确地说是第二天早晨八点,化了装的迪娜从舞会回来睡觉。她本是去窥测卢斯托的,卢斯托以为她病了,利用狂欢日去找法妮·鲍普莱。结果有一个朋友给他报了信。

记者的举动完全是要欺骗那个可怜的女人,那女人也巴不得受欺骗。迪娜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撞见了德·拉博德赖先生,是车夫将她指给他看的。小老头抓住妻子的手臂,冷冷地对她说:“是您哪,夫人?……”

夫权在她面前这样出现。在夫权面前,她自觉如此渺小,偏偏又被人撞见自己扮成装卸工人模样。特别是德·拉博德赖先生那句话,几乎叫这可怜的女人心里冰凉。为了逃过艾蒂安的注意,迪迪娜故意化装成他不会去寻的形象。她利用自己的假面目,没有回答德·拉博德赖先生的话便逃掉了。回家脱掉衣服,上楼到她母亲房中去。德·拉博德赖先生正在那里等候她。虽然她已是正经打扮,在小老头面前,还是羞红了脸。

“您想把我怎么办吧,先生?”她说,“我们不是永远分居了吗?……”

“事实上是,”德·拉博德赖先生回答道,“但是从法律角度而言,不是……”

皮耶德斐太太一个劲儿给她女儿使眼色,迪娜终于发现了,也明白了。

“只有事关您的利害才会叫您到这儿来,”她挖苦地说道。

“是我们的利害,”小矮子冷冷地回答,“因为我们有子女……您的舅舅西拉斯·皮耶德斐在纽约去世了。他在那边好几个国家呆过,财产几起几落,最后在纽约留下了大约七、八十万法郎,有人说一百二十万法郎,但那得把货物都卖出去……我是一家之长,我行使您的权利。”

“啊!”迪娜高叫道,“一切法律事务方面的事情,我只信任德·克拉尼先生一人。他熟悉法律,您去和他商谈吧!他办的事一定没错!”

“我用不着德·克拉尼先生就可以把我的孩子从您身边带走……”德·拉博德赖先生说道。

“您的孩子!”迪娜大叫起来,“您一个铜子也没给他们寄过,那还叫您的孩子?您的孩子!……”

她下面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阵狂笑。但是小矮子拉博德赖无动于衷,使这突发的大笑顿时结为冰霜。

“您母亲大人刚才把孩子领来给我看了。真可爱,我不愿意与他们分离,我要把他们带到咱家昂济城堡去,”德·拉博德赖先生说道,“这无非是为了免得叫他们看见自己的母亲也化起装来,象……”

“好了!够了!”德·拉博德赖夫人急切地说道,“您到这里来,对我有何求?……”

“一纸委托书,以便接受我们舅父西拉斯的遗产……”迪娜拿起一支鹅毛笔,给德·克拉尼先生写了几个字,叫他丈夫晚上再来。

五点钟的时候,已晋升为代理检察长的德·克拉尼先生前来,对德·拉博德赖夫人解释了她的处境。那小老头只是为贪财而来,德·克拉尼先生答应与小老头来个妥协而将一切事情办妥。德·拉博德赖先生非有他妻子的委托书才能为所欲为,于是以下列让步为代价购得这张委托书:文件写明,他首先应付给他妻子一笔膳宿费,只要她宜于住在巴黎,每年给一万法郎。但是,待孩子长到六岁时,要将孩子交给德·拉博德赖先生。最后,法官还要他同意了预付一年的膳宿费。小矮子拉博德赖彬彬有礼地来向他妻子和孩子告别,露面时身穿一件白色防水短外套。他步履那样矫健,与一八三六年时的拉博德赖仍相差无几,以致迪娜不敢对埋葬这个可怕的侏儒抱什么幻想。记者正在花园里抽雪茄,德·拉博德赖先生穿过庭院时,他看见了这只昆虫。对卢斯托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觉得很明显,小老头成心要粉碎他妻子对他死亡所抱的全部希望。这飞快呈现的一幕,大大改变了记者的秘密安排。抽第二支雪茄时,艾蒂安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他与德·拉博德赖男爵夫人一起生活,迄今为止,两人都花了不少钱。用一个商业用语来说,就是严格说来,双方账目相互抵销。卢斯托鉴于自己财产不多,赚钱又十分费力,思想上已经将自己看成是债主。毫无疑问,此时离开这个女子时机良好。他演这出戏已经三年左右,但他始终是做戏,并未习惯成自然,对此他已感厌倦,又总要将自己的厌倦情绪掩盖起来。这个年轻人本是惯于毫不掩饰的,在家中却要强迫自己面带欠债者站在债主面前时的那种微笑。这种义务叫他一天比一天难受。直到如今,全凭事关未来的巨大利害给予他力量。可是当他看到小矮子拉博德赖那么矫健地动身前往美国,就象乘坐汽船上鲁昂一样时,他对这个未来再没有信心了。他从花园回到华丽的客厅,迪娜刚才就在这客厅里接待前来辞行的丈夫。

“艾蒂安,”德·拉博德赖夫人说道,“你知道刚才我的主子向我提出什么建议吗?如果我高兴在他出门期间住到昂济去,他已经吩咐了下人。他还希望我母亲提出的善意劝告,能叫我下定决心和孩子们一起回到那里去……”

“这个劝告极好,”卢斯托干巴巴地回答。他很了解迪娜,知道她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充满激情的回答,她的目光也在乞求着那样的回答。

这语气,这音调,这漠然的目光,对那个全靠自己的爱情过活的女子来说,打击是多么沉重!她默默无语,任凭两颗偌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沿双颊滚下。待她取出手帕拭去这两颗痛苦之珠时,卢斯托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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