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由于门当户对的可怕思想制约着一切婚姻关系,两个品种的人越来越不景气。有才之士、艺术家、出类拔萃的人,总之,凡是羽毛鲜艳的公鸡都飞到巴黎去了。女人本来就低人一等,一个外省女人由于丈夫的缘故就又低人一等。怀着这两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思想,能生活得幸福吗?可是这在夫妻生活中本来就低人一等的外省妇女,再加上第三个可怕的低人一等,情形就更严重,就会使人的面孔变得干瘪,阴郁,皱皱巴巴,越来越小,使面容显得衰老。在婚姻问题上,是很少照顾女子本人的口味的。她们似乎是为了报复这种婚姻,便以行家里手的眼光挑选一个出类拔萃的男子去爱。可以对自己发出的最得意的恭维,难道不是确信自己在这个男人的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么?可是在外省,若说丈夫身上没有任何超群出众的地方,那么,那些单身汉身上,就更没有了。所以,外省女人失足时,她倾心的总是一个所谓的美男子或当地的一个纨袴子弟,一个戴手套、据说会骑马的小伙子。她在内心深处很明白,她的心追求的不过是稍加修饰打扮的凡夫俗子而已。迪娜由于人们赋予了她高人一等的想法,得以免遭此种危险。

她结婚之初,母亲总是看守着她。只在她有意支开母亲时,才觉得母亲总在她身旁有些不便。不过,即使没有母亲看守她,她的傲慢、她的眼光之高也会将她看守住的。看到自己为崇拜者所包围,她相当得意,可是在一堆崇拜者当中,她没有发现哪一个可以作情人。昔日她与安娜·格罗斯泰特一起勾勒的富有诗意的理想,没有一个男子能够实现。别人对她的恭维也在她心中唤起情不自禁的诱惑。她为这种诱惑所征服的时候,也会自忖:“如果非得委身不可,那我选择谁呢?”她心里觉得夏尔热伯夫似乎更可爱一些。这一位夏尔热伯夫是名门贵族出身,长相和举止也都讨她喜欢。但是夏尔热伯夫头脑冷静、自私,其雄心壮志不过是当个省长、结一门好亲事,这些都叫她受不了。他的家庭很怕他因为什么麻烦而葬送了一生。这位子爵上次为了能当个专员,他家人一开口,他就把一个心爱的女子抛弃了,毫无悔恨之意。相反,德·克拉尼先生是唯一思想上与迪娜相通的人,他的雄心壮志以爱情为原则,懂得爱情。可是德·克拉尼先生的长相叫她大大地讨厌。当她注定要在拉博德赖庄园再呆六年的时候,她正要接受德·夏尔热伯夫子爵的好意。可是他被任命为省长,离开了当地。新来的专员是一个有妇之夫,夫人与迪娜又成了密友。这可叫法院检察官德·克拉尼先生心花怒放了,这回他要击败的对手除了格拉维埃先生以外,就没有别人了。

格拉维埃是那种女人加以利用又加以嘲笑的四十岁男人的典型,女人们大力而又毫不悔恨地让他们抱着希望,就象人们照料一头牲畜一般。六年来,方圆二十法里所有介绍给她的人当中,竟没有一个叫迪娜一见就感到精神上受到震动的人。美貌,相信会得到幸福,一颗杰出的心灵的撞击,或者预感到爱情,不管是什么样的爱情,哪怕是不幸的爱情,都会引起这种震动。所以,迪娜的宝贵天赋,哪一样也未能得到发展。她的丈夫总是压抑着她的自尊,她吞咽着给她的自尊造成的伤害。她丈夫倒是那么心平气和地溜溜达达,而且在自己的生活舞台上扮演着无关紧要的角色。迪娜不得不将心中爱情的珍宝埋葬,而只将表面的东西拿出来送给她的小圈子。有时,她也想振作一下,想下个有力的决心。但是她受到金钱的约束,动弹不得。就这样,渐渐地,渐渐地,尽管有雄心壮志在挣扎,尽管她思想上对这一切也都作了悲哀的非难,她还是经受了我们刚刚描写过的外省转变过程。每日的时光都将她最初的决心带走一份。她原来自己写了一个置办衣着的计划,后来也逐步放弃了。虽然一开始她赶时髦,对奢侈生活的每一样小小的新发现都随时知晓,可是后来她不得不把购买的物品限制在她能支配的费用数目字之内。一季本应该有四顶帽子,六顶便帽,六件连衫裙,结果只好满足于一件连衫裙。她戴某一顶帽子,人家觉得她特别好看,于是到了第二年她还让那顶帽子服役。对所有的衣着都是这样。这位艺术家常常因为想要一件哥特式家具而牺牲自己在衣着方面的要求。

到了第七年头上,她竟然觉得上午把当地最心灵手巧的裁缝叫到家里,在她眼皮底下给她缝制衣衫是很方便的了。而且她母亲、丈夫、朋友们都觉得她穿这种经济服装显得十分可爱。据那些常客说,这些衣衫充分体现了她的审美观。他们这是抄袭她的思想!迪娜眼前没有任何相比较的对象,所以她堕入了人们给外省女子布下的陷阱。假如一个巴黎女子臀部不丰满,她的创造性思想和要取悦于人的愿望会叫她找到大胆的补救办法;假如她有什么缺陷,什么丑痣,或者任何毛病,她都能把这些变成让人感到舒服的东西,这种事情比比皆是。可是外省女人就从来不会这样!假如她身材过于矮小,假如她胖得不是地方,那么,她也就听天由命。她的崇拜者,除非不爱她,否则就得照她的原样接受。巴黎女子则总是希望她明明不是那个样子,却要人家把她当成那个样子!因此在外省,粗鲁的举止,瘦得可怕,胖得可笑,一点不美的线条比比皆是,而全城的人对此都司空见惯。可是,一个外省女子来到巴黎或是站在巴黎男子面前时,这些特点可就叫人惊异不止了!迪娜的身段很苗条,她极力显示这一点。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滑稽可笑,因烦闷而消瘦,显得象个穿了衣服的骷髅一般,她竟然没有察觉。朋友们因为天天看见她,对她这种不显眼的变化根本没有发现。这种现象是外省生活自然而然产生的结果。

一个少女,虽然结了婚,有一段时间还很漂亮,全城的人都以此为骄傲。可是每个人都天天看见她,天天见面的时候,也就倦于发表评论了。象德·拉博德赖夫人,如果她略失风采,人们几乎是察觉不到的。更有意思的是,你脸色发红了,人家明白是怎么回事,对此还挺感兴趣。衣着稍有疏忽之处,人们还特别喜欢。再说,对你的脸,人家已经那么仔细研究过,那么深入理解了,现在有些小小的变化,几乎是察觉不到的,说不定到最后人家还把这看成是美人痣呢!当迪娜不再每季更新服饰时,她显得是对当地人的处世哲学作了让步。言谈,话语,思想以及感情也是如此:思想如果不在巴黎环境中不断更新,也和身体一样会生锈的。但是最充分显示外省生活的,还是手势,走路恣态和动作,巴黎总是不断赋予你灵活性,而外省,则失去这种灵活。外省女子已经惯于在一个没有意外、没有过渡的圈子里走路、活动。她没有任何要躲避的东西,她走起路来就象新兵在巴黎大街上走路一样,根本预料不到会有什么障碍。因为对于她来说,在她那个省里,是没有障碍的。在那个省里,人家认识她,她总有自己的位置,所有的人也都给她让位置。于是女子失去了遇到意料不到的事情时那种魅力。最后,共同生活使男子产生的反应,这种奇异的现象你是否已经注意到了?

人有一种不可磨灭的见样学样的本事,倾向于按照彼此的形象塑造自己,不知不觉地采用别人的手势,说话方式,态度,神情,面部表情。六年之内,迪娜已经与她那个小圈子唱一个调调了。她撷取了德·克拉尼先生的思想,也学了他的嗓音。她只有男客,所以她也不知不觉地模仿男子的举止。她以为只要嘲笑这些男人的可笑之处,自己就保证不会沾染上他们那些可笑之处了。可是正象某些惯于冷嘲热讽的人一样,在他们的本性中,也留下了这种嘲讽的某些痕迹。一个巴黎女子,趣味高尚的榜样太多了,绝不会不发生相反的现象。这样,巴黎的女子是等待着将自己的才能充分发挥出去的时刻到来,而德·拉博德赖夫人,因为已惯于登台,便养成了难以描摹的作戏和颐指气使的气派,一副primadonna①上场的神态。如果在巴黎,嘲讽的微笑可能很快就会把这种神态改造过来。可迪娜积累起她那一套滑稽可笑的资本时,她受到对她着迷的那些崇拜者的欺骗,还以为自己掌握了新的优美姿态。等她惊醒过来的时候,那是很可怕的时候,如同山上下来的雪崩。一天之内一次可怕的比较将迪娜搞得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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