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意大利文:歌剧中的女主角。
那是一八二八年,德·夏尔热伯夫先生走了以后,她为等待一个小小的幸福而心情激动:她即将与德·封丹纳男爵夫人相逢。安娜的丈夫当时已成了财政部总长,适逢安娜父亲去世,他便利用一次假期带着服丧的妻子去意大利。安娜希望到桑塞尔她童年好友家停留一日。这次见面非常凄惨,难以形容。安娜在沙玛罗勒寄宿学校时,远不如迪娜漂亮。可是这次以德·封丹纳男爵夫人身分来到,虽然面有倦意并着旅行服装,却显得比德·拉博德赖男爵夫人漂亮一千倍。安娜走下小巧玲珑的旅行马车,车上载着巴黎女人的各种盒子。
她随身带着一个贴身女仆,那女仆衣着之华丽将迪娜吓了一大跳。在迪娜聪颖的目光前,巴黎女子与外省女子之间的一切差别已暴露无遗。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女友面前的那副模样,让女友觉得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安娜每年为自己就要花费六千法郎,可这是德·拉博德赖先生全家开销的总数。
二十四小时内,两位好友互相倾诉了许多知心话。那位巴黎女人自觉已比昔日沙玛罗勒寄宿学校的孔雀高出一头,给她解释某些事情时,对这位外省女友那么热心,反倒使迪娜十分伤心。因为这个外省女人发现,那位巴黎女人的一切长处都已显露在外,而自己的长处则一直被掩盖着。
安娜走后,当时二十二岁的德·拉博德赖夫人陷入了无边的绝望之中。
“您怎么啦?”德·克拉尼先生见她那样沮丧,问她道。
“安娜学会怎样生活的时候,”她说:“我却在学怎样受罪……”
在德·拉博德赖夫人为金钱而挣扎并逐步改变的时候,与此相配合,在他们夫妇之间,确实在演着一出悲喜剧。对这出悲喜剧,继杜雷神甫之后,惟有德·克拉尼先生有所了解。因为迪娜闲坐无事,也可能出于虚荣心,向他透露了自己匿名而在文坛上大出风头的秘密。虽然在法国文学史上,诗与散文联姻确实其丑无比,但也不可否认,这条规律也有某些例外。在《风俗研究》中,有两处违背了短篇小说的宪章,①这篇故事也提供一处。因为,为了使人依稀辨认出迪娜内心的矛盾斗争,对一首诗稍加分析是必要的。这首诗正是她深深失望的产物。她内心的这些斗争虽然不能赦免她的罪,但可使她取得谅解。
夏尔热伯夫子爵的离开使迪娜的耐心和忍耐到了尽头,迪娜遵照好心的杜雷神甫的建议,将不健康的思想转化为诗歌。这一点大概也可以用来解释某些诗人的情况。
①第一处是在一八三六年发表的《幻灭》中,曾出现吕西安·吕邦泼雷所作的诗《献给她》;关于诗与散文其丑无比的联姻,巴尔扎克一八四〇年发表的一篇文章论及缪塞的《短篇与中篇》时,曾说过:“德·缪塞先生常常将诗歌引入他的短篇之中。除某些例外,我非常反对这种作法。”
“那些为他们失去的亲人创作有韵的墓志铭或哀歌的人他们的感受,你也将感受得到:随着亚历山大体诗句在头脑中翻腾,痛苦在心中趋于平静。”
这首奇异的诗使阿列、涅夫勒和谢尔各省沸腾起来,大家都为拥有一位足以与巴黎那些名人相抗衡的诗人而兴高采烈。冉·迪阿兹的《塞维利亚女郎芭基塔》发表在《莫尔旺回声》上。这是一种类似杂志的刊物,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这本杂志一直与外省的置之不理作斗争。当时有刚刚兴起的一派,专门创作这种古怪的诗歌,充满激情和形象。这种诗歌借口什么德国、英国和罗曼的怪事,违背缪斯的规律,倒也取得巨大效果。讷韦尔的几位有识之士认为这个冉·迪阿兹原来一定是打算嘲笑这一派的。这首诗以下面这支歌开始:
如果你领略过西班牙①的风光,见过那芳香四溢的田野,领略过那炎热的白昼和凉爽的夜晚;
诺斯特里愁容满面的姑娘,你就永远也不会谈起什么:爱情,天空,祖国。
这是因为,与我们这冰凉之乡的人儿相比,那里是与我等不同的族类!
啊!在那里,从黑夜到清晨,听得见草坪上/那活泼的安达卢西亚女子,足踏缎鞋在飞舞。
你首先会为/你们那些粗俗的舞蹈/你们那其丑无比的狂欢节而感到脸红,寒冷使面颊又青又紫,穿着马皮鞋,在泥泞中跳跃。
在阴暗的陋室,向着面色苍白的姑娘,芭基塔反复吟诵着这首歌;
在这如此黑暗的鲁昂,那尖细的针②用牙齿咀嚼着暴风雨;
在这如此丑陋、如此喧闹、如此狂怒的鲁昂……
①当时文学创作中,西班牙题材十分时髦。
①指鲁昂大教堂钟楼的尖顶。
对鲁昂的描写极为精彩,实际上迪娜从未去过那里。用的那种佯装粗犷的手法,为后来许许多多青春派的诗歌奠定了基调。这种描写将工业城市的生活与西班牙那种懒洋洋的生活对立起来,将对上天和人间美好事物的热爱与对机器的迷信对立起来,总之是将诗歌与投机生意对立起来。冉·迪阿兹解释芭基塔对诺曼底的厌恶时说道:
芭基塔,你们明白了吗?她生在塞维利亚,天空碧蓝,夜晚馨香;
她芳龄十三时,已是那城市的女王,每一个男子都希望被她爱上。
是的,为她,已有三个斗牛士送掉了性命;
因为对胜利者的奖赏就是/到整个塞维利亚城垂涎三尺的美人/嘴唇上去撷取一个吻。
描写西班牙女郎肖像的那些陈词滥调,从此在多少所谓诗作中给多少交际花帮了忙。这首诗长达百行,在这里完全重述一遍,那一定是令人非常厌倦的事。为了判断一下迪娜怎样忘情地使用了大胆的手法,只要将结尾拿出来就行了。在激情似火的德·拉博德赖夫人笔下,芭基塔是为情爱而天造地设的,她很难遇到与她般配的骑士。因为,……陷进她狂热欢情的罗网,那些人大概一个个都要送命,她那寻欢作乐的性格,只会使她坐在/爱情盛宴的餐桌旁。
……快乐的姑娘,她还是离开了塞维利亚,离开了她那树林,她那柑桔园,一个诺曼底士兵叫她动了情,将她带回自己的家园。
她对自己的家乡安达卢西亚毫不留恋,这个士兵便是她幸福之所在!
可是有一天他要到俄罗斯去,追寻伟大皇帝的足迹。
对西班牙女郎与诺曼底炮兵上尉离别的描写极为细腻。诺曼底炮兵上尉在可与拜伦相媲美的情感激起的狂热中,在鲁昂大教堂的圣母祭坛前,要求芭基塔许下绝对忠诚的诺言。
那圣母虽说是处女,但也是女人,她从来不会宽恕背弃爱情誓言的人。
诗中用了很大篇幅描绘芭基塔在鲁昂等待着征战结束,形单影只的痛苦。看见一对对欢乐的情侣走过她的窗前,她心如刀绞。她以极大的毅力将爱情压在心底,所耗精力使她憔悴,她靠麻醉剂过活,她终日沉浸在幻想中!
她几乎死去,但是她无限忠贞。
年终,她那士兵归来,与美人重逢,美人仍然配得上他的全部爱情。
可是他,面色苍白,俄罗斯的严寒将他冻僵,寒彻骨髓,悲伤地迎接他那憔悴病弱的女友……
这首诗就是专门为表现这种境遇而构思的,对这种境遇处理得充满激情而又十分大胆,这就使杜雷神甫深感自己说得有理。当芭基塔发现了爱情终结的边界时,她并没有象爱洛伊丝和朱丽①那样投入无限的怀抱,投入理想的怀抱,不,她走上了堕落的道路——这可能是极其自然的,当然很惨——但是无声无息,因为没有合适的对象。在鲁昂,很难找到迸发的激情足以将芭基塔置于她需要的那种奢侈华丽的环境之中。一首忧郁的诗歌所揭示出来的这种残酷的现实,早已激发出现代诗歌中大肆泛滥的几个名篇,这些东西与画家称之为“去了皮的人体模型”的那种东西酷似。诗人描绘了安达卢西亚女子度过晚年的那所可诅咒的房子,然后又充满哲理地返回到诗歌开头的那首歌:
现在,芭基塔已年老色衰,满面皱纹,但她仍唱着这首歌:
如果你领略过西班牙的风光,见过那芳香四溢的……
①爱洛伊丝(1101—1164),帕拉克莱女修道院院长,她和她的老师,神学家阿贝拉尔的爱情通信,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朱丽是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伊丝》的女主人公,和她的教师圣普乐相爱,但未结成伴侣。
这首将近六百行的诗,充满忧郁的强大力量。如果可以借用绘画术语的话,就叫做产生了深、远效果的色彩极为浓重的部分。这首诗就象是两段谢吉第亚舞,与作品开头和结尾描写的那种快速而复杂的西班牙舞十分相象。三个省的人在匿名的黑色燕尾服下对这位女子赞赏备至。可是,将这无法形容的痛苦这样粗犷地表现了出来,也吓坏了这个女子自己。迪娜一面品味着那令人陶醉的成功的喜悦,一面对外省人的心怀叵测感到恐惧。在外省,如果有谁多嘴多舌,肯定不只一个女人想考证一下诗歌作者和芭基塔的关系。接着,冷静的思考来到。一想到自己原来是探索了自己的一些痛苦,迪娜就羞愧得浑身发抖。
“什么也不要再写了,”杜雷神甫对她说道,“否则,你就再也不是女子,而是诗人了。”
人们在穆兰、讷韦尔、布尔日,到处寻找这个冉·迪阿兹,可是迪娜藏而不露。她怕万一发生什么偶然,将她的真姓名透露出去,人家会对她产生很坏的想法。她又以《作弥撒的橡树》为题写了一首可爱的诗,分为上下两阙。作弥撒的橡树本是尼维尔内地区的一个传说,情节是这样的:讷韦尔的人和圣索勒日的人相斗相争。有一天,他们在晨光微熹的时分来到,要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双方在法耶森林相遇。两军对垒之中,从一棵橡树底下,钻出一个神甫。旭日东升,那神甫的态度感动了人心。后来,双方听从了他的旨意,在一株橡树下作了弥撒。他们望了弥撒,听到福音书的声音,和解了。直到现在,人们还会将法耶森林中一株普普通通的橡树指给你看,说那就是作弥撒的橡树。这首诗比《塞维利亚女郎芭基塔》不知高明多少倍,可是引起的轰动却小得多。这两次小试锋芒之后,德·拉博德赖夫人知道自己是个诗人,顿时眉宇间、目光中有了闪电般的光辉,使她变得比从前更加美丽。她把目光射向巴黎,她向往着盛名。可是她又堕入了拉博德赖自己的小窝中,又堕入了与丈夫的终日争吵之中,又堕入了她那小圈子之中。在这个小圈子里,彼此之间对每个人的性格、意图、话语都太熟悉了,时间一长,不能不变得令人厌倦。虽然她从文学创造中为自己的不幸找到了排遣,虽然在她空虚的生活中,诗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虽然诗歌占据了她的精力,但是文学也使她憎恨外省那灰色的死气沉沉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