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二年二月,勃里杜太太把从前厨房顶上菲利浦的卧房改做自己的寝室。楼梯台对面是约瑟夫的房间和画室。约瑟夫看见母亲落到这个地步,想尽量使她舒服一些;哥哥走后,他帮母亲布置阁楼,多少留下些艺术家的气息。房内铺一张地毯;床铺弄得简单,大方,象修道院一般朴素。壁上糊着廉价的布,可是挑得很好,颜色跟翻新过的木器刚好调和,房间因此更显得干净素雅。约瑟夫在楼梯台上装了门,里面又加一扇小门。窗外装着遮阳,光线柔和。可怜的母亲过的是巴黎女子最寒伧的生活,但靠着约瑟夫的力量,至少比同样境况的人舒服得多。约瑟夫免得母亲为家务中最麻烦的事操心,每天晚上带她到博讷街去吃包饭,每月花九十法郎饭钱;那边的主顾全是上等妇女,国会议员和有头衔的男人。

阿伽特只管一顿中饭,和儿子同住以后恢复了她从前陪丈夫的习惯。晚饭要花到上百法郎一月,约瑟夫为了孝心,瞒着母亲,但后来她也知道,觉得这笔开支太大,又想不到儿子画些裸体女人会挣到很多钱,便托她的忏悔师洛罗神甫谋到一个差事。从前舒昂党的一个头目的寡妇,博旺伯爵夫人手里有一个彩票行,阿伽特到她行里去做事,一年支七百法郎薪水。

凡是有大佬帮忙的寡妇往往能弄到一个彩票行,代售彩票的利润一般都能养活一个家。王政复辟时代,替王室出过力的人都需要酬劳,而立宪制的政府并没许多位置安插,所以对某些清寒的贵族妇女不止分派一个彩票行,而是分派两个,大约有六千到一万法郎收入。在这个情形之下,一个将军或贵族的寡妇没法亲自照管,必须出钱另请掌柜。掌柜倘是单身汉,他又不能不再雇一个伙计;因为彩票行从早上开到半夜,财政部规定的文件表格又数量极多。博旺伯爵夫人听洛罗神甫讲了勃里杜寡妇的遭遇,答应一朝掌柜出缺,把勃里杜太太补上去,眼前先要地的掌柜给阿伽特六百法郎薪水①。阿伽特早上十点上班,连吃夜饭的时间都很局促;晚上七点回彩票行,要半夜才下班。两年之内,约瑟夫没有一晚不去接母亲回马扎里讷街,有时还去接她吃晚饭;不论在歌剧院,意大利剧院,还是什么人才济济的交际场所,朋友们老是看见约瑟夫中途退席,在半夜以前赶到维维安讷街。

①巴尔扎克忘了他上面说的是七百法郎。

不久,阿伽特的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成了习惯。受过剧烈痛苦的人精神上多半靠这种生活做依傍。早上她收拾自己的卧房,鸟儿猫儿那时全没有了;在壁炉架旁边弄好中饭,端到画室去和儿子同吃;然后打扫儿子的卧室,把自己屋里的火熄掉,到画室里坐在生铁火炉旁边做活,约瑟夫有朋友或模特儿来了,她就走开。虽然她对于艺术和制作方法一窍不通,却很喜欢画室的清静。她在艺术方面毫无进步,也不冒充风雅假装懂得;听人家对色彩,构图,素描那么重视,只觉得非常奇怪。遇到小团体里的朋友或是和约瑟夫来往的画家,如施奈尔,皮埃尔·格拉苏,莱翁·德·洛拉,那时还是很年轻的“拉班”,绰号叫弥斯蒂格里,遇到这班人辩论,阿伽特往往过来把作品细瞧,可始终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值得张大其辞,争得这么热烈。她替儿子缝内衣,补袜子,甚至洗画板,收集揩画笔的破布,收拾画室,样样弄得整整齐齐。

约瑟夫看见母亲关心这些小事,也对她格外体贴。母子俩在艺术方面尽管隔膜,感情却很融洽。原来母亲自有母亲的计划。

等到阿伽特把儿子笼络好了,有一天早上约瑟夫正在起稿画一幅大画,画成以后不受了解的作品,母亲故意大声自言自语:

“天哪!他在干什么呢?”

“谁?”

“菲利浦!”

“嘿!这家伙喝西北风也过得了日子。他会锻炼出来的。”

“他已经落魄过了,说不定就因为潦倒才变的。要是他生活安乐,一定是个好人……”

“好妈妈,你以为他在国外吃苦么?你想错了,他在纽约跟在国内一样寻欢作乐。”

“不过他在我们身边吃苦,我总觉得难受……”

约瑟夫道:“要我给他一些钱倒还愿意,就是不愿意见他。可怜台戈安姥姥一条命就送在他手里。”

阿伽特道:“这样说来,你是不愿意画他的像了?”

“为了你,妈妈,我就受一次罪吧。我可以忘了一切,只想到他是我哥哥。”

“可是画他骑在马上,穿着龙骑兵营营长的装束么?”

“行,我这里有一匹出色的马,照格罗的那匹定做的,正没处用。”

“那么你去找他的朋友,打听他怎么样了。”

“好,我去罢。”

阿伽特站起身子,把剪刀等等一齐掉在地下,过去抱着约瑟夫的头亲吻,还落了两滴眼泪在他头发里。

约瑟夫道:“你一片痴心就在这家伙身上;咱们都想不开,各有各痴心的对象。”

下午四点左右,约瑟夫到桑蒂耶路找到了菲利浦,他在那里填补吉鲁多的缺。龙骑兵营的老上尉替外甥办的一份周报当出纳员去了。原来的小报仍是斐诺的产业,虽则改成公司,所有的股票都操在他手里,出面的老板和总编辑是斐诺的一个朋友,姓卢斯托。他的父亲便是从前伊苏屯按察使的代办,勃里杜的外公要找他出气的;因此这卢斯托也就是奥勋太太的内侄。

斐诺碍于舅舅的情面,把位置给了菲利浦,但薪水减去一半;每天下午五点还得由吉鲁多去查账,把当天的收入带走。残废军人苦葫芦仍在报馆当差,跑腿,暗中也防着菲利浦。那时菲利浦行为还不错。六百法郎薪水,加上五百法郎荣誉勋位津贴,尽可以过活:白天不用生炉子,晚上凭着送票在戏院消磨,他只消管吃住两项就行了。约瑟夫走进去,苦葫芦头上顶着一叠印花税票正要出门,菲利浦刷着他的绿布套袖。

他见了兄弟,说道:“咦!小家伙来了。好吧,咱们一块儿去吃晚饭,吃过晚饭上歌剧院。佛洛丽纳和弗洛朗蒂纳有包厢。我同吉鲁多一起去,你也来,我替你介绍拿当。”

他拿起铅球柄的手杖,嘴里衔上一支雪茄。

约瑟夫道:“不行;我要去接妈妈,我们在外边吃包饭。”

“可怜的老人家怎么样?”

约瑟夫回答:“还不坏。我把父亲的像和台戈安舅婆的像重新画过了,我的自画像才完工,想画一张你穿着龙骑兵军装的像送给妈妈。”

“行!”

“不过要你来做模特儿的……”

“我每天九点到下午五点都得守在这个鸡棚里……”

“只要两个星期日就够了。”

“好,小家伙,”当年拿破仑的传令官说着,在门房的灯上点雪茄。

约瑟夫搀着母亲上博讷街吃晚饭,告诉她菲利浦的情形,觉得母亲听了胳膊微微发抖,憔悴的脸上放出一点快乐的光彩。可怜的阿伽特好象放下了千斤重担,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她心中高兴,又感激约瑟夫,对他特别亲热,买了些花插在画室里,又送约瑟夫一对花盆架。

菲利浦让兄弟画像的第一个星期日,阿伽特在画室里备下一顿精致的中饭,几道菜一齐放在桌上,还摆着半小瓶烧酒。她在屏风上戳了一个窟窿,躲在后面。退伍的龙骑兵上一天叫人先把军服送来,阿伽特抱着军服连连亲吻。等到菲利浦穿扮齐整,骑上约瑟夫向马鞍匠租来的干草扎的假马,阿伽特只能趁两兄弟谈天的当口轻轻落几滴眼泪,免得菲利浦听见。饭前饭后,菲利浦一共让约瑟夫画了四小时。下午三点,龙骑兵换上便服,抽着雪茄,又约兄弟到王宫市场去吃夜饭,把袋里的金洋抖得铛铛响。

约瑟夫道:“我不去。看你有钱,我就害怕。”

上校敞开宏亮的嗓子叫道:“啊,怎么!你们还是不放心我?难道我不能有积蓄么?”

“不是的,不是的,”阿伽特说着,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拥抱儿子。“约瑟夫,咱们去吧。”

约瑟夫不敢埋怨母亲,只得穿起衣服。菲利浦带他们到蒙托格伊街牡蛎岩饭店,叫了一桌讲究的菜,花到近一百法郎。

约瑟夫看着大不放心,说道:“怪了!你象《白衣夫人》里的蓬夏①一样,只有一千一百法郎收入,积蓄的钱竟可以买田买地!”

①法国有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蓬夏(1789—1866),一八二五年在喜歌剧院串演《白衣夫人》中的乔治·勃朗一角。勃朗是个下级军官,只有一千二百法郎一年薪水,却出到五十万买一座古堡,其实是白衣夫人出的钱。——巴尔扎克在此引用,以本文这一段情节发生的时代(一八二二年)而论,未免太早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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