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菲利浦走在楼梯上想道:
“老妖怪买彩票的钱藏在哪儿呢?那明明是白送的,给我派用场多好!五十法郎一道,连本带利博下去,可以赢到二十万!还不是比中三连号有把握一些?”
他在心里揣摩台戈安女人可能藏钱的地方。节日上一天,阿伽特在教堂里耽的时间特别长久,大概在忏悔,预备领圣餐。那天正是圣诞前夜,台戈安女人准要上街买半夜餐的食品,说不定同时去买彩票。全国一共有五个摇彩匦,分设在波尔多,里昂,里尔,斯特拉斯堡和巴黎;每个地方的摇彩都相隔五天,巴黎每逢二十五开彩,彩票卖到二十四日半夜为止。菲利浦把这些情形全部考虑到了,就私下留神。他中午回家,台戈安果然不在,钥匙也带走了。这可容易得很。菲利浦推说忘掉东西,烦看门女人到近边盖内戈街找铜匠来开了门。大兵的第一个念头是床铺:他抖开被窝,不敲床柱,先试褥子;翻到最下面的一条,摸出了纸包的洋钱。他赶紧拆开包布,拿到二十个金拿破仑①,不耐烦再缝褥子,只把被单仔细铺好,不让台戈安女人看出痕迹。
①指铸有拿破仑像的金洋,每枚值二十法郎。
赌鬼脚腿轻健的溜走了;他打算去赌三次,中间隔三小时,每次只赌十分钟。从一七八六年赌场成立起,真正的赌客,精明的赌客,从来不用第二个办法;用赌场的术语说,他们就是这样“吃到”庄家的钱,叫赌场老板害怕的。但直要你送掉多少家私,才学到这个经验。庄家稳赢的道理是在于他的银箱始终不受赌局影响,点数相同还能吃进一半赌注,政府允许庄家不公道,或吃或赔都有机动性。总而言之,赌博的玩意儿不吃大户,不吃头脑冷静的赌客,单吃那些固执愚蠢,卷在漩涡中昏天黑地的人。在三十点四十点的赌台上,发牌的人动作差不多和轮盘一样快。菲利浦总算学到了大将的冷静,尽管大风大浪,照旧眼睛雪亮,头脑清楚。凡是神经相当强健,每天晚上望着悬崖峭壁不会头晕,因此能靠赌吃饭的人,巴黎大概有上千个,都有一套高明的赌经;菲利浦也到了这个程度。他那天决意要凭四百法郎发一笔大财;二百法郎藏在靴统里作后备军,二百法郎放在口袋里。下午三点他走进赌场。庄家都在那儿备足本钱等着,地方就是现在的王宫剧场。过了半小时,菲利浦走出来,身上有了七千法郎。他上弗洛朗蒂纳家还掉五百法郎,约她散了戏上牡蛎岩饭店吃宵夜;回来走桑蒂耶路,到报馆去通知朋友吉鲁多参加饭局。六点钟,菲利浦赢到二万五,按照预定的时间,赌了十分钟就离开。晚上十点,他赢到七万五。吃过菜肴丰盛的宵夜,他醉醺醺的,信心十足,半夜里又回到赌场,这一回他不遵守自己的规则,赌了一小时,赢的钱加了一倍。几个庄家被他用这种方式刮去十五万,用好奇的目光瞧着他,彼此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说:
“看他走还是不走?不走就完啦。”
菲利浦自以为手气极旺,呆下去了。早上三点光景,十五万法郎又回进赌场的银箱。他一边赌一边大喝柠檬烧酒,已经醉得不成模样,走到街上冲着寒气,马上倒下。赌场里的一个当差跟在后面,扶他起来,送往门灯上写着“宿夜”二字的那种恶心地方。菲利浦身上分文不剩,当差付了寄宿费,把他和衣放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圣诞节夜晚。赌场经理对常客和豪客素来有这点儿照顾。菲利浦下午七点醒来,满嘴腻答答的好不难过,脸孔虚肿,发着神经性的高烧。他仗着身体结实,居然还能走回家;家里却已经被他无意中布满了伤心,绝望,穷困和死亡的阴影。
上一天下午,晚饭端整好了,台戈安女人和阿伽特差不多等了菲利浦两小时,到七点才吃夜饭。阿伽特平日十点睡觉,那天要望半夜弥撒,吃过夜饭立即上床。派作各种用场的小客厅里,只有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夫两个坐着烤火。老太太要约瑟夫代她算一算,这一回对三连号下的空前的,惊人的大赌注,可以赢到多少钱。她一个机会都不肯放过,除开三连号,还要押两连号和别的小彩。她为这一下的大赌特赌着实得意了一番,向她心疼的孩子形容发财以后的美景,把做过的梦一个一个告诉他,证明这一回必中无疑,她只怕受不住中彩的快乐,从半夜等到第二天早上十点的心焦等等。约瑟夫听来听去只不知道四百法郎的赌本在哪儿,忍不住问她。
老太太堆着笑容,带他到以前的客厅,她现在的卧房,嘴里说:
“你等着瞧吧!”
台戈安女人急匆匆的抖开被窝,找好剪刀预备拆线;她戴上眼镜,一看褥子已经拆开,便放了手。约瑟夫只听见她胸口升起一股气,叹了一声,好似淤血冲心,就赶紧张开手臂,把彩票公司的老主顾放倒在椅子上,一边嚷着叫母亲。台戈安女人昏过去了。阿伽特披着睡衣赶来,借着油蜡的光来一套照例的急救,用花露水擦太阳穴,在脑门上泼凉水,凑着她鼻孔烧了一根羽毛,台戈安女人终于醒过来了。
她说:“今天早上还在;是他拿的,这畜生!”
约瑟夫道:“你说什么?”
“我褥子里藏着二十金洋,我两年功夫的积蓄。除了菲利浦,没人拿的……”
可怜的母亲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时候拿的呢?他吃了中饭没有回来过。”
老太太嚷道:“但愿我是冤枉他。不过今天早上,我在约瑟夫画室里提到买彩票的钱,就觉得预兆不好;只怪我没有当场拿了钱交出去。我本是这样想的,不知被什么事岔开了。噢!天哪,我是去买雪茄送他的!……”
约瑟夫道:“可是家里的门是锁上的啊。再说,事情太卑鄙了,我没法相信。要说菲利浦刺探你的行动,拆开你的褥子,样样出于预谋……那不会的!”
“今天吃过中饭铺床,我还摸过的呢,”台戈安女人重复了一遍。
阿伽特失魂落魄地下楼,查问菲利浦白天是否回来过,看门女人把菲利浦编的故事告诉了她。为娘的心上重重的挨了一棍,回到楼上模样儿全变了。脸象她衬衫一样白,走路的姿势好比我们想象中的鬼魂,声息全无,脚步很慢,象有股神秘的力量把她推着,动作几乎象木头人。手里的蜡烛劈面照着她,照着她那双吓得一动不动的眼睛。她的手无意之间在脑门上抹了一下,披头散发的样子在凄厉中显出一种悲壮的美。她变了一座表现悔恨,恐怖和绝望的石像,约瑟夫看着怔住了。
她说:“舅母,我有六副刀叉,你拿去吧,正好抵你的数目。你的钱是我拿了给菲利浦的,本想不等你发觉就归还原处。噢!我难过死了!”
她说完了坐下来。干巴巴的发呆的眼睛,这时才凄凄惶惶的转动了一下。
台戈安女人轻轻对约瑟夫说:“事情到底是他干的。”
阿伽特抢着回答:“不是的,不是的。你把我的刀叉拿去卖了吧,我用不着了,我们可以用你的。”
她到房里去拿刀叉匣,觉得很轻,打开一看,只有一张当票。可怜的母亲不禁惨叫一声。约瑟夫和台戈安女人赶来,望了望匣子,做娘的那个了不起的谎话当场拆穿。三个人一声不出,彼此望都不敢望一下。阿伽特象疯子似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求保守秘密,事实上也没有人愿意泄漏。他们回到客室的火炉旁边。
台戈安女人说道:“孩子们,这一下我受了致命伤了。我的三连号一定中彩;我是有把握的。我现在不想我自己,只想到你们两个!”她对外甥女说:“菲利浦是个禽兽,你为他作了多少牺牲,他心中却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你再不提防,那混蛋一定叫你穷得没有饭吃。你得答应我把你的公债卖掉,改作终身年金。约瑟夫干的那一行是有出息的,他能够活命。孩子,你把钱这样调度好了,将来不至于拖累约瑟夫。德罗什要帮他儿子成家立业;小德罗什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找到一个事务所,他会收下你的一万二千法郎做终身年金。”
约瑟夫抓起母亲的烛台急急忙忙回到画室,捧着三百法郎下楼。
“台戈安姥姥,”他把自己的积蓄送到她面前,说道,“我们不管你的钱派什么用场,反正我们欠了你,现在还你一个差不多的数目。”
“叫我拿你这份小家当么?你为了攒这几个钱,苦熬苦省,我看了心里多难受,还能收你的么?约瑟夫,你别发疯!”法国王家彩票公司的老股东显然矛盾得很,一方面死心塌地相信她的三连号,一方面觉得拿约瑟夫的钱去赌彩票简直是忍心害理。
阿伽特看见自己真正的儿子有这个举动,不禁冒出眼泪来;她对舅母说:“是你的钱,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台戈安女人捧着约瑟夫的头,亲着他的额角,说道:“孩子,别引诱我了。唉,我还不是把钱白白送掉?什么彩票!完全是骗人!”
一般家庭里尽管有些隐秘的戏剧,可从来没人说过这样悲壮的话。这岂不是感情战胜了根深蒂固的嗜好么?那时半夜弥撒的钟声响了。
“况且时间也来不及了,”台戈安女人补上一句。
约瑟夫道:“噢!号码在这里。”
热心的艺术家抓起单子,奔下楼梯去买彩票。约瑟夫一走,阿伽特和台戈安女人都哭了。
台戈安女人道:“好孩子,他竟去了。不过钱是他的,中的奖也得全部归他。”
不幸得很,约瑟夫不知道卖彩票的铺子在哪里。当时巴黎只有老主顾才认得彩票行,正如现在只有抽烟的才知道哪儿有烟店。约瑟夫象傻子一般看着一盏盏的门灯。他问过路人,说是关门了,只有王宫市场的贝隆行有时收市晚一些。艺术家飞也似的奔到王宫市场,可是也关了。
市场门前本有一批兜销现成彩票的小贩,直着嗓子叫:
“两法郎变一千二!”其中一个小贩对约瑟夫说:“早两分钟就赶上了。”
约瑟夫借着街灯和圆亭咖啡馆的灯火,翻了翻小贩手里的现成彩票,看是否碰巧有台戈安姥姥要的号码,结果一个都没有。为了满足老人家的心愿,约瑟夫把自己所能尽到的力量都尽了,可是没用,只得万分懊丧的回家,把不顺利的情形告诉老人。
阿伽特和舅母俩上圣日耳曼草场教堂望半夜弥撒。约瑟夫上楼睡觉。半夜餐①没有吃。台戈安女人是气糊涂了,阿伽特心上开了一个永远不会好的伤口。下一天,两个女的起床很晚。过了十点,台戈安女人才勉强起来弄中饭,十一点半才弄好。那时彩票行门上挂出长方牌子,中彩的号码揭晓了。台戈安女人倘若买到票子,九点半就会上小新田街去听消息。摇彩在财政部隔壁一所屋子里举行,现在一部分做了戏院,一部分变了旺塔杜尔广场。每逢开彩的日子,屋子门口总挤着一群老婆子,厨娘,老头儿,形形色色,跟发放公债利息的日子排在国库前面的队伍一样有意思。
①法国风俗,圣诞前夜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吃半夜餐。
台戈安女人正在津津有味喝她的最后一口咖啡,德罗什老头闯进来嚷着:“哦,你这一下可大大的发财了!”
阿伽特叫道:“怎么?”
“她的三连号出来啦,”德罗什老头把写着号码的小纸条递过去。这一类号码单,伙计们在彩票行柜台上的木碗里放好一大堆呢。
约瑟夫看了单子,阿伽特也看了单子。台戈安女人没有看,却象中了霹雳一样。德罗什老人和约瑟夫看她脸色不对,又听见她的叫声,立刻抱她上床。阿伽特忙着去请医生。可怜的老婆子得了中风,昏迷了,到下午四点才醒。她的老医生欧德里说,尽管她神气好一些,还是应当预备后事和宗教仪式。她只开口说了一句:
“三百万!……”
德罗什老头从约瑟夫嘴里知道了经过情形,当然一部分还瞒着他;他讲出好几个例子,都是买彩票的不知怎么忘记了付款,错过了财运;但德罗什也懂得,一个连续追了二十年彩票的人是受不住这个打击的。五点钟,小公寓里寂静无声,约瑟夫和母亲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脚,守着病人;德罗什老头通知毕西沃去了,病人正等着她的孙子,楼梯上忽然响起菲利浦的脚步和手杖的声音。
“是他!是他!”台戈安女人猛的坐起来,瘫痪的舌头居然能活动了。
病人气愤到浑身激动的样子,阿伽特和约瑟夫看了大吃一惊。他们等菲利浦回家的时候心里已经说不出的难过,如今菲利浦的形景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歪歪扯扯的脸颜色发青,走路晃来晃去,眼睛围着一个很深的黑圈,黯淡无神,却又闪出一道凶光;身上发着高热,直打哆嗦,牙齿也在打战。
他嚷道:“简直象流落在普鲁士!面包,面条,一样都没有,我喉咙干得象火烧。——喂,怎么啦?家里老是出鬼么?台戈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对我直瞪眼睛,张得象碟子那么大。”
阿伽特站起来喝道:“别说了,先生,闯了祸至少态度放尊重些。”
“噢!先生?……”他瞪着母亲说,“我的小妈妈,你这是不对的呀,难道你不爱儿子了么?”
“你配么?你昨天做的好事,难道忘了不成?你另外找个地方去,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她又补上两句:“从明天起,因为看你这副样子,没法……”
菲利浦接口说:“没法马上赶走,是不是?啊!你们在做戏?做一出《逐子》?①哦!哦!原来你们是这样看事情的。告诉你,你们都是糊涂蛋。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把老太婆的褥子清理了一下。钱不作兴塞在羊毛堆里。我拿了出来有什么大逆不道?她还不是拿过你两万法郎?我们不是她的债主么?我不过讨还一部分债,有什么大不了?……”
①一八一五年在巴黎上演的一出三幕剧,弗雷德里克·迪珀蒂-梅雷编。
“天哪!天哪!”快死的老婆子只会合着手祷告。
“住嘴!”约瑟夫叫着,冲过去拿手堵着哥哥的嘴。
“左转弯,开步走!你这小子!”菲利浦举起重甸甸的手抓着约瑟夫的肩膀,推着他打了一个转身,倒在一张大靠椅上。“你好大胆,对一个帝国禁卫军龙骑兵营的营长,竟敢随便捋他的胡子!”
阿伽特站起来,满面怒容的叫道:“她欠我的钱都还清了。而且这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你害了她性命。你出去,”她使尽气力做了一个手势,“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你是个畜生。”
“我害了她性命?”
约瑟夫道:“你偷了她买彩票的钱,她的三连号出来了!”
醉鬼道:“那么她送命是因为错过了三连号,怪不得我。”
阿伽特道:“你还不走!你把我气死了。你做尽了坏事!……天哪,这还能算我的儿子么?”
台戈安女人喉咙里隐隐有痰厥的声音,阿伽特听着更气愤。
菲利浦回答说:“我处处倒霉,祸根全在你一个人身上;我还当你亲娘,还爱你呢。你却在圣诞节上赶我出门,还说圣诞节是……是……那个人叫什么?……叫耶稣,还说是耶稣的生日!你对外公鲁杰,你自己的爹,做了什么事,惹得他赶你出来,不给你家私的?你要不得罪你爸爸,我们不是有钱了么?我又怎么会这样潦倒?你自命清白,你对你爹做了什么事来着?你明知道我可以好好做人,偏偏赶我出去,忘了我是一家的光荣。”
“是耻辱!”台戈安女人叫道。
“你要不走就杀了我吧!”约瑟夫大喝一声,象狮子般向菲利浦猛扑过去。
“天哪!天哪!”阿伽特叫着,站起来想把弟兄俩扯开。
毕西沃和欧德里医生正好进门。约瑟夫制服了菲利浦,把他按在地下,说道:
“真是只野兽。不许开口,要不就……”
菲利浦象牛叫似的吼道:“好!我记得你。”
毕西沃道:“家务纠纷,是不是?”
“扶他起来,”医生说,“他跟老太太病得差不多呢。替他脱掉衣服,打发他去睡觉,把靴子脱下。”
毕西沃道:“哼!说说容易;腿肿成这样,怎么脱靴子?”
阿伽特拿了剪刀来。当时的款式,男人都把窄腰身裤子的裤脚管塞在靴统里。阿伽特剪开靴统,掉出十块金洋在地砖上骨碌碌的打滚。
“噢!噢!这不是她的钱么?”菲利浦咕噜着说,“怪我糊涂,忘了还有一笔准备金。好好一个发财机会,我也错过了!”
菲利浦热度升高,胡言乱语,失去了理性。德罗什老头刚好起来,帮约瑟夫和毕西沃把混账东西抬进卧房。菲利浦说的热话越来越凶,再加暴跳如雷,人家怕他自杀;欧德里医生写条子给普善医院,借来一件制服疯人的硬衬衫给菲利浦穿上。晚上九点,屋子里安静下来。洛罗神甫和德罗什竭力安慰阿伽特,阿伽特坐在舅母床头哭个不停,听着人家的劝慰只顾摇头,一句话都不说。她内心的伤口,只有约瑟夫和台戈安女人知道那个深度和范围。
德罗什老头和毕西沃走了;约瑟夫说:“妈妈,他会改好的。”
阿伽特回答:“菲利浦说的不错:我受过父亲的诅咒,没有资格教训儿子……”她把约瑟夫的三百法郎和在菲利浦身上找到的二百法郎合在一起,对台戈安女人说:“你的钱在这里。”又吩咐约瑟夫:“去看看你哥哥要不要喝水。”
台戈安女人觉得神志快昏迷了,便对阿伽特说:“你对一个临死的人许的愿,将来能做到么?”
“一定做到,舅母。”
“那么我要你发誓,把你的资金存在小德罗什那儿做终身年金。我的收入,眼看你要拿不到了。听你刚才的口气,你每个小钱都要被那畜生榨光的……”
“我对你起誓,舅母。”
十二月三十一日,台戈安女人死了,从德罗什老头无意之间给了她打击起,刚好五天。家里仅有的五百法郎勉强抵当了丧葬费。台戈安女人只留下一些银器和家具,勃里杜太太卖了钱交给她的孙子。
小德罗什决定盘进一个“光头的”,就是说没有主顾的事务所,收下阿伽特的一万二千法郎,给她八百法郎一年终身年金。阿伽特把四层楼退还房东,卖掉多余的家具。过了一个月,菲利浦开始复原,阿伽特冷着心肠告诉他,现钱在他病中用完了;她从此只能靠做活糊口;她苦口婆心劝儿子回军队,想法自立。
菲利浦满不在乎,冷冷的瞧着母亲回答:“你这套说教大可不必。我知道你和弟弟都不爱我了。现在我变了一个人在世界上,倒也痛快!”
可怜的母亲听了痛彻心肺,说道:“只要你争气,好好做人,将来我们还是会爱你的。”
“废话少说!”菲利浦打断了娘的话。
他拿起手杖,歪戴着四边脱毛的帽子,吹着唿哨下楼。
母亲忍不住掉着眼泪叫道:“菲利浦,你身边没有钱,上哪儿去呀?……来!……”
她伸着手托着一个纸包,里头是一百法郎金洋;菲利浦回上几步接了钱。
“怎么,不来拥抱我么?”阿伽特说着,眼泪簌簌落地直掉下来。
他抱了抱母亲,一点没有感情流露,只做了个亲吻的形式。
阿伽特问:“你上哪儿去呢?”
“找吉鲁多的相好弗洛朗蒂纳去。那才是朋友!”菲利浦恶狠狠的回答。
他下楼了。阿伽特回进屋子,两腿抖个不停,眼睛发黑,胸口揪紧。她扑在地下祷告,求上帝保佑这个不近人情的孩子;她自己算是卸下了为娘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