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骑兵灌饱了老酒,回答说:“这一阵我手气好呀!”
阿伽特听着忏悔师的吩咐,看戏只看杂技,因此菲利浦请母亲上奥林匹克杂技剧场。他们走出饭店正要上车,约瑟夫听了菲利浦的回答,在母亲臂上捏了一把,母亲马上推说不舒服,不去看戏了。菲利浦送他们回马扎里讷街。上了阁楼,阿伽特在约瑟夫面前闷声不响,一句话都没有。
下星期日,菲利浦又来让兄弟画像。这回母亲不再回避。
她开出中饭来,向儿子问长问短,从他嘴里听到她母亲的老朋友奥勋太太的内侄,在文坛上已有相当地位。菲利浦和他的朋友吉鲁多来往的全是一般新闻记者,女演员,出版商,他们俩以报馆出纳员的身份受到重视。菲利浦饭后一边让约瑟夫画像,一边尽喝杂合酒,话愈来愈多。他自命不久又能扬眉吐气,做个头面人物了。但约瑟夫问到菲利浦的经济来源,菲利浦就默不作声。碰巧第二天是节日,报纸休刊,菲利浦为了早些结束,提议明天就来让兄弟画完。约瑟夫说展览会日期近了,他有两张画要展出,没有钱配框子,正在替画商玛古斯临一幅卢本斯。原作是一个瑞士银行家的,只借十天,明天是最后一天了。菲利浦的像只能等下星期日再画。
卢本斯的原作摆在一个画架上,菲利浦瞧着问:“就是这一幅么?”
“是的,”约瑟夫回答。“那要值到两万法郎。你瞧,天才就有这本事。还有些作品值到几十万呢。”
龙骑兵道:“我倒更喜欢你临的一幅。”
约瑟夫笑道:“因为更新鲜呀;不过我的临画只值一千法郎。明儿还得花一天时间按照原画的色调加工,做旧,叫人看不出是临的。”
“再见了,妈妈,”菲利浦拥抱着母亲说,“我下星期日再来。”
下一天,埃利·玛古斯早约好要来拿临好的画。约瑟夫的朋友皮埃尔·格拉苏也在替那个画商工作,想来看看约瑟夫的临本。作品已经完工,还涂了一层特殊的油。约瑟夫听见朋友敲门,有心开玩笑,临时把卢本斯的原作和自己的临本对调位置。皮埃尔·格拉苏完全被他蒙住了,佩服他临画的本领了不起。
他说:“你可骗得过玛古斯么?”
约瑟夫说:“等会儿瞧吧。”
可是画商没有来,时间已经不早。德罗什老人最近过世,阿伽特在德罗什太太家吃饭。约瑟夫就邀格拉苏一同去吃包饭,下楼照例把画室的钥匙交给门房。
过了一小时,菲利浦跑来对看门女人说:“今晚约瑟夫替我画像,他一忽儿就来,让我先到画室去等。”
看门的交出钥匙。菲利浦上楼拿了临画,只当是卢本斯的真迹,下楼把钥匙交还门房,推说忘了东西,去去就来。他把那幅卢本斯卖了三千法郎。他想得周到,事先冒着兄弟的名通知玛古斯,约他下一天去画室。晚上,约瑟夫在德罗什寡妇家接母亲回来,门房告诉他菲利浦好不古怪,才上去就下来了。
约瑟夫猜到他偷了画,说道:“要是他狠一狠心,不单单拿走我的临本,就要我的命了。”
他三脚两步奔上四楼,冲进画室,叫道:“还好,谢天谢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永远是个下流东西!”
阿伽特跟在后面,不懂约瑟夫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到约瑟夫说明了,她呆呆地站着,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那么我只有一个儿子了!”
约瑟夫道:“我们在外人面前素来顾他面子,现在可是要吩咐门房不让他进门了。咱们的钥匙随身带走。他那张该死的脸,我单凭记忆也能画完,只消再添几笔就行。”
母亲回答:“丢开算啦,我看着受不住。”她痛心之极,想不到菲利浦会这样卑鄙。
菲利浦明知道兄弟临画的钱作什么用场,也明知道这一下要把兄弟逼得走投无路,但还是不顾一切。出了这件事,阿伽特不再提菲利浦了,满脸绝望的表情显得又辛酸,又抑郁,永远化不开,老是有个念头在折磨她。
“总有一天会看到勃里杜上法庭的!”她心上想。
两个月以后,阿伽特快要进彩票行做事的时节,有一天正和约瑟夫吃中饭,忽然一个老军人上门来看勃里杜太太,自称为菲利浦的朋友,有要紧事儿。
吉鲁多报出姓名,母子俩就浑身一震,尤其那老龙骑兵的长相很象一个凶横的水手。一双黯淡的灰色眼睛,花白胡子,脑壳颜色象新鲜牛油,四周剩一圈乱七八糟的头发,有股说不出的淫乱的神气。旧灰外套上扣着荣誉勋位的玫瑰花形徽章,衣襟不容易合拢,挺着厨师一般的大肚子,阔嘴巴几乎跟耳朵相连,肩膀扎实:这些外貌倒很相称,但两条腿又瘦又细。绯红的颧骨说明他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腮帮下部叠起粗大的肉裥,拥在破旧的黑丝绒领外面。老龙骑兵除了别的装饰品,耳上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金耳环。
约瑟夫看着他想道:“真是个酒色俱全的烂料!”这句俗话那时已经流行到画家圈子里。
斐诺的舅舅兼出纳员说道:“太太,你儿子的情形太可怜了,一般朋友为他的负担也太重了,不能不要求你分担一部分。他不能再在报馆做事,圣马丁门剧院的弗洛朗蒂纳小姐安置他在旺多姆街一个破烂的阁楼上。菲利浦病得不轻,倘若他兄弟和你不付医药费,我们为了治他的病,只得送他进嘉布遣会医院①。只要有三百法郎,我们就能把他留下。他非有人看护不可。弗洛朗蒂纳小姐晚上到戏院去了,菲利浦就往外溜,喝刺激的东西,对他的病和治疗都很不好。我们因为喜欢他,看他这样更难过。可怜的菲利浦把荣誉勋位的三年津贴都抵押了,又支不到报馆的薪水,事情暂时由别人代管。太太,要不送他进杜布瓦医生的疗养院,菲利浦就性命难保。那个上等医院一天收费十法郎。我跟弗洛朗蒂纳小姐负担一半,另外一半你来吧……最多不过两个月!”
①即下文所说的南方医院,后改名为里科尔医院,现已不存在。当年坐落在王政大街和圣雅各城关街的交叉处,设在一座被废弃的嘉布遣会修院里。该医院治疗梅毒病人,兼收潦倒的患病者。——原编者注。
阿伽特回答说:“做母亲的看到你们这样待她儿子,的确十分感激,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可是我心上已经没有这个儿子;至于钱,我拿不出。你看我这个小儿子,真正值得母亲心疼的儿子,日夜不停的拼命工作;我因为不要他负担生活,后天进一家彩票行去当伙计。你看我活了一把年纪落到这个地步!”
老兵回头问约瑟夫:“那么你呢,小伙子?一个圣马丁门剧院的穷舞女,一个老军人,都在帮忙,难道你不能为哥哥出一分力么?”
约瑟夫好不耐烦,回答说:“你今天到这儿来,用我们艺术家的口头禅说,目的是想钓鱼!”
“那么你哥哥明儿就得进南方医院。”
约瑟夫道:“他住医院决不吃苦。我一朝碰上这种情形,我就会去!”
吉鲁多大失所望,走了;要把一个在蒙特罗战役中当过皇帝传令官的人送南方医院,吉鲁多心里的确很委屈。
过了三个月,七月将尽,一天上午阿伽特到彩票行去办公;她要省艺术桥的过桥费,向来走新桥,再沿着学校河滨道的石栏杆向前。那天河滨道对面开铺子的一边,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阿伽特看了眼睛一花,觉得有点象菲利浦。按照那人的装束,他应当在穷人中间列入第二等。巴黎人的穷可以分做三大类。第一类是撑着场面而有前途的人的穷,例如青年人的穷,艺术家的穷,上流社会中暂时遭难的人的穷。
这种穷的迹象,惟有老经验的观察家象显微镜似的眼光才看得出。他们可以说是贫穷中的贵族,进出还有车马。第二类是老年人的穷,他们觉得样样都无所谓了,荣誉勋位的十字章六月里还钉在粗呢大衣上。其中有靠利息过活的老头儿,有住在圣贝里讷①的老公务员,对衣着的外表满不在乎。最后是衣衫褴褛的穷,是平民的穷,也是最富于诗意的穷;卡洛,贺加斯,牟利罗,沙尔莱,拉费,加瓦尔尼,梅索尼埃②等等一般画家版画家,以及整个艺术界所喜爱而尽量表现的,尤其在狂欢节中间,就是这一类的穷。
①十九世纪初设立的养老院,男女兼收,取费极少。
②卡洛(1592—1635),法国版画家;贺加斯(1697—1764),英国画家、版画家;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沙尔莱(1792—1845),法国画家;拉费(1804—1860),法国画家、版画家;加瓦尔尼(1804—1866),法国画家;梅索尼埃(1699—1750),意大利画家、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