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菲利浦单靠荣誉勋位的五百法郎怎么过得了呢?十一年来台戈安女人每年拿出三千法郎,欠的债已经差不多加倍还清,而她还继续拿孙子的利益为勃里杜家牺牲。一丝不苟的阿伽特固然对菲利浦闯的祸感到痛心,但还是想:

“可怜的孩子,这能派他不是么?他对皇帝忠心到底。我不让他结婚是不应该的。就要替他娶了亲,他就不会搭上那个跳舞女人了。他身体多强壮!……”

做买卖出身的老太太夜里也在想怎么挽救一家的名誉,天一亮便起来,到阿伽特房里对她说:

“这件尴尬事儿不能由你或者菲利浦去办。咱们的两个老朋友杜·勃吕埃和克拉帕龙固然死了,但还有德罗什老头,他头脑很清楚,我今天早上就去找他。德罗什可以说,菲利浦上了一个朋友的当;他有轻信别人的缺点,不相宜做出纳员。今天出的事难保将来不再发生。菲利浦宁愿辞职。这样他就不是被人开差了。”

阿伽特觉得这套好听的谎话至少在外人眼中顾全了儿子的名誉,拥抱了台戈安女人。台戈安女人便出去料理这桩丑事。菲利浦却是心安理得,睡得象死人一般。

阿伽特向儿子解释为什么中饭误了时间,菲利浦听着笑道:“老太婆倒机灵得很!”

德罗什老人是两个妇女的最后一个朋友了,他虽然生性严厉,可始终没忘了自己的差事当初是勃里杜荐的,便拿出老练的外交家手腕,把台戈安女人交给他的疙瘩事儿办妥了。

他到勃里杜家来吃晚饭,通知阿伽特下一天到维维安讷街的国库去签字,把一部分公债过户,同时领回六百法郎息金的凭据。家里的人都很难过;老公务员临走以前叫菲利浦签了一份申请书,要求陆军部把他重新编入部队。德罗什答应两个女的想法叫陆军部的科室公事办得快一些,再利用那位公爵在玛丽埃特身边占了菲利浦上风,要他大人帮忙。

“不出三个月,菲利浦可以进德·摩弗里纽斯公爵的团部当个中校,那时你们就脱累了。”

两个女的和约瑟夫千恩万谢送走了德罗什。那份报纸不出斐诺所料,两个月以后就停刊。所以菲利浦出的乱子在外边毫无影响。只是阿伽特那颗为娘的心大大地受了伤害。她对儿子一失去信心,就老是战战兢兢,不得安宁,只有看到心中害怕的事没有发生才松一口气。

象菲利浦那样肉体方面很勇敢,精神上却极其懦怯卑鄙的人,眼看自己做下一桩丧尽人格的事而过后一切照常,家属或朋友的宽容对他们就等于一种鼓励了。他们有恃无恐,以为永远能逍遥法外:思想走上了邪路,情欲得到了满足,他们便进一步研究社会的法网是怎样被他们逃过的,从此变得奸刁恶毒,手段更巧妙。过了半个月,菲利浦又象从前一样有闲,无聊,自然而然恢复了他的咖啡馆生活,东灌几盅,西灌几盅,老半天的打着弹子,喝着杂合酒,夜里混在赌场里,候机会下一笔小小的赌注,赢几个钱来供他挥霍。他表面上很俭省,为了要母亲和台戈安女人信任,故意戴着滑胆腻的帽子,四周和边缘的绒毛都倒下去了,穿着补过的靴子,破旧的外套,纽孔上的荣誉勋位玫瑰形标记日子久了变成棕色,加上烧酒和咖啡的污迹,几乎看不见了;似绿非绿的麂皮手套不知戴了多久,缎子衣领直要只剩了一簇毛才换新的。他只爱过玛丽埃特一个女人,舞女甩了他倒反使他心肠硬了许多。偶尔在赌场里赢了一笔意外的钱,或者和老伙计吉鲁多一同吃过宵夜,菲利浦只照顾一般马路天使,而且态度粗暴,摆出一副瞧不起女性的神气。平时他很有规律,总在家里吃中饭,吃晚饭,半夜一点左右回来。可怜的阿伽特看他过了三个月这种腐败生活,倒略微放心了一些。

约瑟夫正在制作他日后因之出名的那幅画,整天呆在画室里。台戈安女人相信孙子的话,认为约瑟夫必有成名的一天,对他象对儿子一般,早上把中饭端给他,代他跑腿,擦靴子。画家只有吃晚饭才露面,晚上和小团体的朋友们在一起。他也看很多书,真正求一些切实而高深的学问;那种学问本来只能靠自己,一切有才能的人在二十岁至三十岁间都用过这番功夫的。阿伽特难得见到约瑟夫,对他又毋须操心,所以只为菲利浦一个人活着,只有菲利浦使她忽而担惊,忽而放心,好歹也算一种感情生活,那对母爱跟对男女之爱同样是必不可少的养料。德罗什大约每星期来看一次老上司兼老朋友的寡妇,带给她一些希望: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已经要求把菲利浦派到他团部去,陆军部长叫人打了一份报告;警察局和法院的案卷中都不曾有过菲利浦的名字,大概菲利浦下一年年初会得到批准,重新入伍。德罗行为这件事托遍所有的熟人;他在警察总署打听到菲利浦每夜进赌场,觉得应当把消息通知台戈安女人,要她监视未来的中校,免得出了乱子,前功尽弃。眼前陆军部长不会问到菲利浦是否爱赌钱;可是一朝回到部队,中校因为无聊而染上的那个嗜好,非戒掉不可。阿伽特晚上再没有客人上门,坐在火炉旁边念经;台戈安女人用纸牌起课,详梦,拿巫术的一套应用在彩票上。这个固执的赌客从来没错过一次开彩的机会。她还在追她的始终没出过的三连号。那三连号快满二十一岁,要成年了。彩票公司的老股东觉得这个重要关头大有希望。有一个数目字从彩票公司创办起就留在匦子底里没有动,因此台戈安女人对这个数字,以及三个数字配搭起来的所有的门子都押着重注。老太婆床上最下面的一条褥子是她储藏积蓄的地方:她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金洋用纸包妥,拆开褥子放进去,重新缝好。她打算等那年巴黎最后一次摇彩,把全部积蓄拿去博她喜欢的三连号和那个三连号配搭出来的门子。对于彩票的风魔,到处有人谴责,从来没人加以研究。谁也没看出那是穷人的鸦片。彩票不是世界上最有神通的仙女,能给人最美好的希望么?轮盘的转动固然叫赌客看到金山银矿,其乐无穷,但时间只有电光似的一闪;彩票那道五色斑斓的闪光却亮到五天之久。试问今日之下,社会上有哪一种力量,能让你花上四十铜子快活五天,做着好梦享尽文明世界之福?烟草专卖的不道德远过于赌场,又伤害身体,又摧残智力,使整个民族痴呆迟钝。这一类的害处,彩票一样都没有。况且对彩票的风魔还受到约束,每次开彩都隔着一些日子,买彩票的主顾又各有各的专匦。①台戈安女人只买巴黎的彩票。她只盼望抚育了二十年的三连号中奖,平时拼命刻苦,以便凑足本钱买当年最后一期的彩票。她做的梦并非每一个都扯得上彩票的数字,但有了奇妙的梦就去告诉约瑟夫。只有约瑟夫一个人愿意听她的,非但不埋怨她,还对她说些中听的话,艺术家往往会这样安慰人的痴心梦想。一切伟大的天才对于真正的痴情都肯尊重,都能理解,认为根源不是在于思想方面,便是在于感情方面,不难解释。在约瑟夫眼里,哥哥爱烟酒,妈妈爱上帝,台戈安姥姥爱三连号,小德罗什爱打官司,德罗什老头爱钓鱼;据他说,个个人都有所爱好。他自己呢,他在每样东西上受理想的美:爱拜伦的诗,籍里柯的画,罗西尼的音乐,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

①当时法国的彩票公司在全国五大城市设有分匦,独立开奖。

他说:“姥姥,各有各的嗜好。不过你那个三连号推三阻四,时间拖得太久了。”

“我的三连号一定会出来,那你就有钱了,我的小毕西沃也有钱了!”

“统统给你的孙子好了,”约瑟夫回答,“不过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只要中彩,数目大得很,个个人都分得到。先是你,你可以有一个漂亮的画室,不必为了付模特儿的工钱和颜料账,不上意大利剧院了。”她又道:“可是,孩子,你叫我在这幅画上扮的角色并不体面啊。”

约瑟夫画一个老太婆送一个年轻的妓女去给威尼斯的参议员。那是近代绘画的一幅杰作,连格罗都承认比得上提善,正好使一般青年画家在一八二三年的沙龙中肯定约瑟夫的才能,承认他比别人高明。约瑟夫为了省钱,叫台戈安女人做了模特儿。

他笑嘻嘻的答道:“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不认识你的人,你又何必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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