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威势十足的情妇上伦敦而自己不能同去,菲利浦只得象他自己所说的“缩回营里过冬”,回到马扎里讷街的阁楼上。他起身和睡觉的时候不免有些郁郁闷闷的念头。他觉得要改变一年来的生活是办不到的。玛丽埃特家的享用,各处的饭局和半夜餐,在戏院后台的鬼混,风雅人物和记者们的豪兴,四周围闹烘烘的声音,感官和虚荣心在这种环境中所得到的满足:这种为巴黎所独有而每天不无新鲜刺激的生活,在菲利浦不仅成为习惯,而且象他的烟草和烧酒一般绝对戒不掉了。没有那些终年不断的享乐,他觉得活不下去。他脑子里浮起自杀的念头,倒不是因为怕人发觉他挪用公款,而是因为不能和玛丽埃特在一起,不能象上年那样在花天酒地中鬼混。他憋着一肚子这一类的苦闷,破题儿第一遭踏进兄弟的画室,发现他穿着蓝色工作服,正在替画商临一张古画。

菲利浦搭讪道:“画画原来是这样的?”

约瑟夫回答说:“这不是画画,是临画。”

“人家给你多少报酬呢?”

“唉!老是出不足的,只给二百五十法郎。不过我借此研究大师们的手法,学到不少东西,得到画画的诀窍。”他拿画笔指着一张颜色还没干的稿图,说道:“那才是我的作品。”

“现在你一年能进账多少?”

“可怜我只在画家圈子里有人知道。施奈尔给我撑腰,帮我接下普雷勒古堡的画件,十月里我要去画些图案,壁上的框框,室内的装饰;德·赛里齐伯爵肯出高价。靠着这种业余的零活和画商们的定货,从今以后,除去开销一年能挣到一千八到两千法郎。等下一届展览会,我拿这幅画去出品,要是受到赏识,我就出头了;朋友们对这件作品很满意。”

“我可是全盘外行,”菲利浦的声音特别柔和,约瑟夫听了不由得抬起头来,看见哥哥脸色发白,便问他:

“什么事啊?”

“我想知道替我画一张像要多少时间。”

“一口气画下去,遇到晴天,光线充足,三四天就完工了。”

“那太久了,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怜的妈妈多爱我,我想留一张肖像给她。既然这样,不谈了。”

“怎么?难道你又要出门了?”

“这一去可永远不回来了,”菲利浦假装嘻嘻哈哈的神气。

“哎哟!菲利浦,你怎么啦?要有什么大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是脓包,不怕性命相搏;倘要我保守秘密,也没有问题。”

“真的么?”

“拿人格担保。”

“对谁都不说么?”

“对谁都不说。”

“那么告诉你,我要送命了。”

“你!你要跟人决斗么?”

“不是决斗,是自杀。”

“为什么自杀?”

“我在报馆银箱里拿了一万一千法郎,明儿就要交账。我的保证金得赔掉一半,可怜的妈妈只剩六百法郎收入了。这还不要紧,将来我能挣一笔家私来还她。可是我名誉扫地,怎么还能活在世界上!”

“还了钱就没有什么不名誉;不过你丢了差事,只剩荣誉勋位的五百法郎津贴,五百法郎也能过日子啊。”

菲利浦不愿再听,说了声再见,急急忙忙走了。

约瑟夫离开画室,下楼到母亲屋里吃中饭;可是听过菲利浦的心腹话,饭吃不下去。他把台戈安女人拉往一边,告诉她可怕的消息。老太太大叫一声,倒在椅子上,把手里的牛奶锅子掉在地下。阿伽特跑过来。你一声哎哟,他一声唉啊,倒霉事儿终于给母亲知道了。

“他!他不老实!勃里杜的儿子会盗用公款!”

寡妇四肢发抖,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坐下来直掉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嚷:“他上哪儿去了?说不定已经投了塞纳河啦!”

台戈安女人道:“别这么难过。可怜的孩子碰上了坏女人,把他带坏了;我的天!这是常有的事。菲利浦回国之前遭了多少难,没有快活过,也得不到女人的爱,难怪他迷上这个婆娘。一个人对无论什么东西着了迷,都要乱来的!这一类的毛病,我也犯过一次,不过我相信自己还是规矩人!做错一次不能算堕落!要不犯错,除非一事不做。”

阿伽特伤心绝望,受的打击太大了,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夫不能不把菲利浦的过失说得轻一些,告诉她无论哪个家庭都免不了这一类的事。

阿伽特叫道:“他已经二十八岁,①不是小孩子啦。”

①此时是一八二一年五月。菲利浦出生于一七九五年,应为二十五岁或二十六岁。——原编者注。

这句沉痛的话说明她对儿子的行为左思右想,转过不知多少念头了。

约瑟夫道:“妈妈,他现在只想着你的痛苦,觉得对你不起。”

“噢!天哪!只要他回来,只要他肯活下去,我样样原谅他!”可怜的妈妈叫着,脑子里看见菲利浦的尸身从水里捞起来的样子,凄惨极了。

屋子里阴森森地静了一会。整整一天在提心吊胆中过去。

听见一点儿声响,三个人一齐扑向客室的窗口,作着种种猜测。全家正在那里焦急,菲利浦却不慌不忙结清账目,交上去的时候竟敢说为了防意外,一万一千法郎存在他家里。下午四点,坏东西又拿了银箱里五百法郎,若无其事地踱进赌场。自从有了职业,他没有去过,因为他很明白当出纳员的人不能出入赌场。这家伙心计很深,后来的行事也证明他性格象外公鲁杰而不象他一生清白的父亲。在军队里他或许有资格做一个很好的将军,但在私生活中他是极阴险的坏蛋,会利用合法的外表和家属的包庇,遮盖他的阴谋和丑事。那天他去孤注一掷的时候非常镇静。他先赢到六千法郎;忽然心中一动,想把不上不下的局面一下子解决。听说轮盘一连出了十六次黑,就离开三十点四十点①的赌台,在红上押了五千法郎;不料黑出了第十七次。上校随即把一千法郎一张钞票丢在黑上,赢了。他虽则碰巧着了一下,脑子已经疲倦,他自己也感觉到,但偏偏要赌下去。赌客往往依靠闪电似的触机,而菲利浦的那个看门路的器官已经迟钝。这个器官的机能只要略微停顿一下就完事大吉。清醒的神志和太阳的光线一般,只有笔直照下去固定在一点上才有作用,要猜中路子,绝对不能眨一眨眼睛,否则瞬息万变的形势马上叫你头脑糊涂。菲利浦把钱输光了。经过这样剧烈的刺激,任凭你多么冷静多么勇猛,也不免精神涣散。菲利浦回家的路上完全忘了他说过要自杀的话,尤其因为他根本不想自杀。他既不想到丢了饭碗,也不想到保证金受到损失,既不想到母亲,也不想到他的祸根玛丽埃特,只是象木头人一样往前走着。他一进家门,淌眼抹泪的母亲,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夫,一齐扑上来勾着他的脖子,亲啊吻啊,如获至宝似的拉他到火炉旁边。

①轮盘赌除了三十六门及单双之外,还有红黑两门。——三十点四十点是赌场里另外一种纸牌的赌博。

他暗暗想道:“呦!预告有了效果啦。”

没有心肝的禽兽在赌场里受过大风浪,正好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怜的妈妈看见狠心的宝贝儿子面无人色,不由得跪在他面前,吻着他的手,拿来按着自己胸口,眼泪汪汪的对他瞧上半天。

“菲利浦,”她呜呜咽咽地说道,“答应我不要自杀;所有的事,我们一笔勾销。”

兄弟在旁边动着感情,台戈安女人含着一包眼泪;菲利浦看了,心上想:

“他们都是老实人!”

于是他搂着母亲,扶她起来坐在膝上,紧紧的抱着,一边亲她一边咬着她耳朵说:

“你又给了我一次生命!”

台戈安女人想尽办法弄了一顿好饭,加上两瓶年代悠久的葡萄酒和一些上品的甜烧酒,还是她以前铺子里的老存底。

吃到饭后点心,台戈安女人说:“阿伽特,让他抽一支雪茄吧!”

她给了菲利浦雪茄。

两个可怜的妇女以为让菲利浦称心如意,就会呆在家里不出去,因此她们对于平素痛恨的雪茄烟味也硬叫自己习惯。

这么重大的牺牲,菲利浦根本没有发觉。第二天,阿伽特老了十岁。惊慌过后,不能不转念头,可怜她愁肠百转,一夜不曾合眼。赔了菲利浦的亏空,她的公债利息只剩六百法郎了。台戈安女人象所有贪吃的胖子一样,老是咳个不停,手脚已经笨重,走在楼梯上的脚声赛过劈柴;她随时可以死,她一死,四千法郎就跟着完结。再说,指望这笔收入也太可笑了。那么怎么办呢?将来怎么了局呢?阿伽特宁可出去看护病人,不愿叫孩子们负担她的生活;因此她不是替自己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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