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儿子在上一届画展中获得了荣誉勋位团十字勋章。报章一致认为他是个新发现的天才,至今还真诚地赞扬他。美术界人士也承认施奈尔是一位大师,商人们争着用高价购买他的作品。希波利特·施奈尔只有二十五岁,他从母亲那里获得了一个女性的心灵,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他的母亲曾经在很长的时期中一点生活享受也没有,他想把一切生活享受都还给她,他是为了她而生存,希望仗着荣誉和财富的力量,有朝一日,能够使她幸福、富有、受人尊重,而且周旋于名人之间。因此施奈尔只在可敬和著名的人物中结交朋友。他把交友的条件提得很高,他想依靠自己的天才,将自己已经很高的地位提得更高。工作迫使他经常独处,而独处正是产生一切伟大思想的泉源,自幼辛勤工作的习惯,使他仍然保留着装点他的童年的最美丽的信仰。他的青春的心灵并不缺乏纯洁的品德,这些品德使年轻人成为特殊的人物,他们的心里充满至高无上的幸福,充满诗意和纯洁的希望,老于世故的人可能认为这些希望很幼稚,可是只有质朴的希望才真正深刻。他具备着天赋的温和而彬彬有礼的风度,非常能够打动人心,甚至能够感动那些并不理解这种风度的人。他长得俊美。他的发自内心的声音,能够引动他人内心高尚的情感,而且由于音调相当天真,表明他真正质朴而谦逊。他有一种精神上的吸引力,凡是遇见他的人都喜欢和他接近。幸而科学家们还未能分析出这种精神吸引力的原因;否则他们可能认为在这里找到了加尔瓦尼学说的现象,认为那是一种特殊液体的作用,而且把我们的感情列成公式,说是由多少氧气成分和多少电流成分所构成的。①这些细节可能帮助那些大胆冒失的人和上流社会的人们了解,为什么希波利特·施奈尔在支使门房到玛德莱娜路的那一头去雇车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向门房的女人提出有关那两个好心肠女人的任何问题。在这种场合,门房的女人自然要向他详细询问跌伤的经过,打听住在五层楼的两个房客怎样救护他。虽然他只是简单地用“是”和“不是”来回答,可是他并没有能够阻止她服从一般看门人的本能:她站在个人利害立场,根据看门人的私下判断,向他大谈特谈那两个陌生女人。
①此处指一七八九年意大利科学家加尔瓦尼的青蛙事件。加尔瓦尼是解剖学教授,他把几只解剖过的青蛙用铜钩穿过腰部神经挂在铁架上,在摇动中青蛙的神经每碰到铁架时,死蛙的肌肉就不住地抽动。加尔瓦尼认为构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青蛙体内有一种特殊液体在起作用。然而不久以后,意大利物理学家伏特证明这种所谓神经液体根本不存在,实际上这种现象是电流引起的。为着证明他的理论,他发明了伏特电池。
“呀!”她说,“这大概是勒赛尼厄小姐和她妈,她们住在这里已经四年了。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一清早就有一个年老而且半聋的女佣人来服侍她们,到正午就走了,她讲话的次数并不比一堵墙来得多①。晚上时常来的人有两三位老先生,他们都象您一样挂着勋章,先生。有一位先生有自备马车,有跟班跟着,据说他有六万利勿尔的年息。这些老先生在她们家里坐到夜深才走。不过,她们都是很安静的房客,就跟您先生一样;而且她们真节省,一个子儿也不乱花,凡是收到付帐的单据,她们总立刻付清。真古怪,先生,她们母女两人竟是不同姓的。呀!有时她们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去的时候,这位小姐可真光彩,每次出去总有许多后生随着她回来,这位小姐总是让他们吃闭门羹,她做得对。房东受不了……”
①墙是不会讲话的,这是说她几乎从来不开口。
雇来的车子到了,希波利特不再听下去,乘上车子回到家里。他将事情经过告诉母亲,他母亲重新替他包扎好伤口,而且不准他第二天到画室工作。结果希波利特在家休息了三天,延请医生诊治,服过几剂药。在这几天的蛰居中,他闲着没事,想象力帮助他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他昏厥以后那个场面的种种经过。年轻姑娘的侧影,只要他闭上眼睛,便在黑暗中很鲜明地在他的视觉中显现。他似乎又看见那位母亲衰老而憔悴的面容,似乎还感觉到阿黛拉伊德的双手,他觉得她有一种手势,当初虽然没有十分引起他注意,回忆起来却感到分外优美卓绝;随后,她的某一种姿势,或者被遥远的回忆所美化了的悦耳的声音,都突然间重新出现,宛如沉在水底的物件重新漂浮到水面上来。因此,在他能够恢复工作的那一天,他一大早就回画室去;他这么着忙的真正原因,是去访问两位邻居,毫无疑问,他已经获得了这项权利;至于那些他已经着手绘制的作品,他早就忘记了。当爱情撕破了裹着它的襁褓以后,便会遇到无法解释的欢乐,这是曾经恋爱过的人们都能理解的。因此为什么画家在走上通到第五层楼的楼梯的时候,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有的人是一定懂得的,而且也能够猜到,为什么画家在望见勒赛尼厄小姐那简朴的套间的棕色房门的时候,心跳得那么厉害。这位和她的母亲不同姓的小姐在青年画家心中引起无限的同情,他希望看到她与他的地位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认为她一定也有他自己那样的不幸身世。他在画室里一面工作,一面陶醉在爱情的幻想中,而且故意弄出各种响声,目的是使住在下面的她们想起他,正如他在想念她们一样。他在画室里逗留到很晚,就在那里吃了晚餐;晚上七点钟左右,他走下楼来,去拉两位女邻居的门铃。
也许由于廉耻之心的缘故,从来没有一位风俗画家,敢于把某些巴黎生活的奇妙内景揭发出来,或者把那些住宅的内部秘密描绘出来,我们只是经常看到从这些住宅中走出一些穿戴漂亮时髦的人物,走出一些外表非常富有的光彩夺目的妇女,但同时在这些妇女身上也处处看得见贫困的可疑迹象。因此如果我们在这里把一个家庭的景象描写得过分坦白,或者你认为描写得过分冗长,请你不要谴责这种精雕细刻的描写,可以说这是故事本身的组成部分;因为这两位女邻居的住所的内部景象,对希波利特·施奈尔的感情和希望有很大的影响。
这所房屋的业主属于那些把巴黎房产主的身分视为一种职业,而且生来对房屋的修理和装饰深恶痛绝的人。如果把人类按照道德来排列,这些人的地位正好排在守财奴和高利贷者之间。由于精于计算,他们非常乐天,而且全都是奥地利维持现状派①的忠实拥护者。如果你说起要把壁橱或者一扇门改装一下,或者开一个必要的通风口,他们就会眼露凶光,大动肝火,象受惊的马一样暴跳起来。如果他们的烟囱顶上的盖头被风刮倒,他们马上就会生病;因为支付了修理费,他们就不到竞技剧场和圣马丁门剧院②去看戏。希波利特为着画室内部的某些装修问题,曾经免费观看业主莫利讷先生演出的一幕滑稽剧。因此当他看见壁板上一层浓黑的颜色、一块块的油污、各种斑点及其他令人不快的附属物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看来,这些贫苦的烙印倒也并不缺乏诗意。
①暗指梅特涅(1773—1859)制定的维持现状政策。这里是说悭吝的房产主不愿花钱修葺房屋,总是维持现状。
②竞技剧场、圣马丁门剧院,都是巴黎的著名剧院。房东要省下看戏的钱来补偿修理房屋的损失。
勒赛尼厄小姐亲自出来开门。认出是青年画家之后,她向他行了一个礼;随即受自尊心的驱使,很迅速地转过身来,用巴黎女人的那种机智,把一道装有玻璃隔板的门掩上。否则希波利特就可以通过这扇门,约略看见经济火炉上方有些衣服晾在绳子上,有一张老旧的帆布床,有焦炭、木炭、熨斗、沙滤水瓶、刀叉碗碟,以及其他各种小家小户的用具。这化验室似的房间通常被称为杂物间,有些相当干净的细纱帷幕很周密地把它遮盖住,里面光线不很明亮,只从几个开向邻院的小气窗透进光线来。希波利特运用他艺术家的眼光,只经过迅速的一瞥,就看清楚了这隔成两小间的第一间屋的用途、里面的家具和整个大间的大体情况。比较象样的那一小间既作接待室,又作吃饭间,壁上糊着一层陈旧的金黄色花纸,纸的边沿都起了细毛,大概是雷韦永商店的出品,纸上的小洞和斑点都用面包糊仔细地填补过。墙上对称地挂着一些版画,框子的金色已经褪尽,画的内容是勒布伦画的全套《亚历山大战史》①。房间的中心,有一张整桃花心木的桌子,式样很古老,边沿已经磨损。一个取暖的小火炉装在壁炉的前面,炉筒直上直下,没有拐脖,几乎难以发觉;壁炉口放着一个橱。和以上这些东西构成奇特对照的,是一些还带着过去富贵痕迹的雕花桃花心木椅子;可是红羊皮坐垫上镀金钉子和金丝线的伤痕已经和王家卫队里年老军曹身上的伤痕一样多。这房间是一所博物馆,陈列着这种把一个房间作两样用途的家庭所特有的用具,有许多东西是叫不出名字的,其性质是豪华和贫困的混合。在其他许多珍奇的物品中,希波利特还看见一只装饰精美的望远镜,悬挂在装饰壁炉的发绿的小镜子上面。为着陪衬这件特殊的家具,在壁炉和板壁之间放着一只蹩脚的碗柜,漆成桃花心木的颜色,这是所有的木器中仿制得最不成功的家具。光滑的红色瓷砖,铺在椅子前面的小块地毯,还有家具,全都揩拭和打扫得很干净,使这些陈旧物品发出一种虚假的光泽,结果更显出这些东西的破损、陈旧,说明已经用过很长时间。虽然窗户半开着,街上的风吹拂着花布窗帘,房间里仍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这是杂物间、吃饭间和楼梯三处地方所发出来的气味的混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