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索芙卡。

小姐,您可曾注意到,中世纪的画家或雕塑家将两个崇拜上帝的人置于一位美丽的女圣徒身旁时,他们务必使这三个人如同胞一般彼此相象?我将自己的作品献给某些我最亲爱的人,当您看到您也在其中的时候,请您回想一下上述动人的和谐情景,那么,您就会感受到,这样做,除了敬意之外,更主要的就是表达我对您的手足之情。

你的仆人,德·巴尔扎克。

白昼已经过去、夜幕尚未降临的时刻,对于性格开朗的人,是最为愉快的时分。那时,傍晚的微光在一切物件上投下柔和的色彩或奇妙的反光,很容易使人陷入沉思,这沉思又朦朦胧胧地同那光与影的角逐结合起来。这种时刻多半笼罩着一片寂静,对于凝神沉思的画家们尤为可贵,他们因无法继续工作,便放下画笔,倒退几步,品评自己的作品;作品的主题使他们陶醉,主题所包含的内在意义在天才的心灵中闪烁。有谁如果在这种充满诗意的梦幻时分未曾坐在友人身边沉思冥想过,就很难领会这种时分无法形容的好处。借助于半明半暗的光线,艺术上用来使人产生错觉的一切物质手段都消失了。

如果画的是一幅油画,画里的人物便仿佛说起话来,走起路来:阴影真的成了阴影,白昼真的成了白昼,肉体有了生气,眼睛活动起来,血液在脉管里奔流,布帛闪耀发光。加上想象力的帮助,使每一细部都显得十分自然,让人只看到作品的完美。这种时候是幻觉统治一切的时候,也许幻觉正是和黑夜一齐升起的吧?对于思想来说,幻觉不就是我们用梦境来装点的一种黑夜么?这种时候幻觉展开双翼,把心灵带到幻象的世界里。那是充满情欲的世界,是画家忘记了现实世界,忘记了昨天、明天、将来、一切,乃至令人愉快或令人难过的琐事的世界。就是在这种富有魔力的时分,一个专心致力于艺术的富有天才的年轻画家,爬上一架双面的梯子,品评自己一幅将近完成的作品。这是一幅又高又大的画,画家是站在梯子上绘制的。在梯子上面,他真心诚意地欣赏和批评自己的作品,沉思着,深深地陷入那种使心灵迷惑、飞升,而且得到爱抚和慰藉的幽思默想里。

他的幻想大概继续了很久。黑夜已经降临。也许是他下梯时不小心,也许是他自以为站在地板上而把脚踏了一个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了,总之发生了一次意外:他跌了下来,脑袋撞在一张板凳上,失去了知觉。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昏迷状态中过了多久,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把他从麻木状态中唤醒。他张开了眼睛,一道强烈的光使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他迷迷糊糊地似乎听见两个妇女的低语声,他觉得他的头被捧在一双年轻而羞怯的手中。过了不久,他恢复了知觉,从一盏老式的所谓“两面透风灯”的灯光中,他瞧见一个从未见过的、极端惹人喜爱的年轻姑娘的脑袋。这种脑袋通常认为只能在绘画里看到,如今却突然显现在他的眼前,把艺术家创造的理想美的理论化为现实,而艺术家的才能正是来源于这理想美。这位陌生姑娘的脸庞,可以说是属于普吕东①画派的那种纤细而娇柔的类型,同时带有吉罗德赋予其笔下人物脸上的那种诗意。两颊的鲜妍,眉毛的匀称,线条的明晰,面部轮廓上处处显现出来的处女的纯洁,使这位年轻姑娘成为最完美的典型。她的体态纤弱,窈窕柔软。服饰简朴洁净,使人猜不出她到底是富有还是穷困。画家恢复知觉以后,曾经用惊奇的眼光表示自己的赞美,然后结结巴巴地用含糊的语句道了谢。他觉得前额箍着一条手帕,而且除了画室特有的气味之外,还散发着强烈的乙醚②气味,显然这是拿来使他苏醒的东西。最后他才看见一个样子象旧政体时代③的侯爵夫人似的老妇,手里拿着灯,正在指点那年轻姑娘。

①普吕东(1758—1823),法国画家。

②乙醚又译以太,用乙醚使人苏醒,是从前的老办法。

③旧政体时代,指法国大革命以前的时代。

“先生,”画家还处在跌交后的昏迷状态中的时候,曾经问了几句话,年轻姑娘现在告诉他,“我妈和我听见您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好象听见一声呻吟,随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害怕发生意外,便赶紧跑上楼来。幸喜您的门上插着钥匙,我们就开门进来,看见您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我妈跑去找了一切必需的东西给您制成一块敷料纱布,使您苏醒过来。您跌伤了前额,在这儿,您觉得吗?”

“我现在觉得了。”他说。

“噢,这不碍事的,”老妇人说。“您的头恰巧撞在这具人体模型上。”

“我觉得好多了,”画家回答,“我只要雇一部车子回家就行了。门房的女人会给我找到一部车子的。”

他想再次向两个陌生女人道谢,可是他每说一句,那位年老的太太总用下面的话打断他:

“先生,明天记着弄些水蛭来吸血,或者想法子放放血,①喝几杯药酒,当心自己的身体:跌伤是很危险的。”

①那时候的医生很喜欢替病人吸血或放血,因而大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年轻姑娘暗地里望望画家,望望画室里的绘画。她的举止和眼色都非常得体,一点没有失礼的地方;她的好奇与漫不经心十分相似,她的眼睛里充满那种妇女常常表露的、对于他人一切不幸的关怀。两个陌生妇女好象专心照顾跌伤的画家,似乎忘记了画家的作品。等到画家告诉她们他已经完全复原之后,她们就告辞了。临走的时候,她们还很细心地检查他的伤处,这种关怀丝毫没有装腔作势或者过于亲热的地方,她们并没有向他提出任何不应问的问题,也没有设法激起他去和她们结识的愿望。她们的行为完全出自天性和高尚的情操。一开始画家对她们高贵而质朴的举止并没有太多感受,后来他忆起事件发生的前前后后,才感到十分惊异。她们从画家的画室走到底下一层楼的时候,年老的女人低声喊道:

“阿黛拉伊德,你刚才忘记把门关上了。”

“那是为了救我的缘故,”画家插嘴说,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

“妈,您刚才也下来过呀,”年轻姑娘回了一句,脸红起来。

“我们把您送到楼下,好吗?”少女的母亲对画家说。“楼梯很暗哩。”

“谢谢您,不必了,太太,我觉得好多了。”

“扶好栏杆!”

两个女人站在楼梯口,举灯为画家照明,听着他的脚步声往下走去。

为了使读者诸君理解刚才这一幕对青年画家说来为什么印象极为强烈,而且完全出乎意料,我们必须补上一句,那就是他将他的画室搬到这所房子的顶楼来,还只不过几天光景。这所房子坐落在苏雷讷街最阴暗同时也是最泥泞的部分,几乎就在玛德莱娜教堂前面,离开他在爱丽舍田园大道的寓所只有几步远。他的天才已享有盛名,使他成为法国著名的美术家之一,因此他已经开始不愁衣食,而且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正在享受最后的贫困。他不再跑到靠近城门的那种画室里作画,那些画室的租金很便宜,和他以前的微薄收入很相当,他现在能够在这里租到一间画室,满足了他朝思暮想的一个愿望:避免走远路,尽量节省时间,因为现在对他来说时间已经变得比任何东西都更加宝贵。如果希波利特·施奈尔肯让别人了解他的身世,大概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会象他那样激起别人强烈的兴趣。可是他并不轻易将自己生活的秘密告诉别人。他那穷苦的母亲对他异常宠爱,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他的母亲施奈尔小姐本来是阿尔萨斯地区一个农民的女儿,从来没有结过婚。她那多情的心曾经被一个以爱情为儿戏的有钱男子残酷地伤害过。当时她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正处在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阶段,她以自己的爱情和全部美丽的梦想为代价,尝到了那样缓慢而又那样迅速地向我们袭来的幻想破灭的滋味。说它缓慢而又迅速,是因为我们不到最后关头总不肯相信坏消息的真实性,似乎总觉得它来得太快。那一天是千思万想的一天,也是产生虔诚的宗教思想和自我牺牲精神的一天。她拒绝了欺骗她的那个人的布施,弃绝尘世,傲然地对待自己的失足。她放弃社会上的一切享乐,全心全意地抚育儿子,从儿子的身上寻回人生的全部乐趣。她以劳动养活自己,在儿子身上积累起财富。这样,在贫困中忍受了长时期的痛苦以后,她终于有一天获得了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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