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勒布伦(1619—1690),法国画家,装饰艺术家和美术理论家。《亚历山大战史》系路易十四为装饰凡尔赛宫向勒布伦所订的油画,共六幅。

窗帘张挂得很仔细,想掩盖掉过去的房客为表示自己在这里住过,在窗口上镶嵌的各种类乎壁画的东西。阿黛拉伊德迅速地把另外一间屋的房门拉开,颇有些欣喜地把画家领到这房间里来。希波利特以前在他母亲那里看见过这种穷困的景象,童年的回忆使他在这里所获得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种生活的每一细节。这位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在这儿看到了他童年生活里的东西,因此他没有轻视这种掩饰着的贫困,也不因他刚刚为母亲所挣得的富裕生活而骄傲。

“怎么样?先生!您的伤好了吧?没事了吧?”年老的母亲从放在壁炉角的一张旧沙发上站起来说,指着一张椅子请他坐下。

“没事了,太太。我来向您道谢,谢谢您对我的精心照料。

特别要谢谢这位小姐,是她听见我摔下来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希波利特朝年轻姑娘望着。他说的是一句笨拙得很可爱的话,心里被真正的爱情首次侵扰的时候,就会说出这种话来。阿黛拉伊德正在点燃那盏两面透风灯,好把蜡烛拿走。蜡烛装在一只扁平的小铜烛台上,在烛台表面,古里古怪地浇铸了一些突凸的长条花纹。她微微行了一个礼,把烛台拿到外面接待间,回来把灯放在壁炉上,靠近她母亲坐下来,坐的位置比画家稍微靠后一点,好随心所欲地端详他,脸上却装出注意那盏刚点燃的灯的样子。颜色灰暗的灯罩带着湿气,灯火受了湿气的影响,和没有剪齐的黑色灯芯展开搏斗,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希波利特瞧见壁炉上方有一面大镜子,便赶紧从镜子里偷看阿黛拉伊德。年轻姑娘所玩弄的小聪明,结果反而使他们两人都很窘。希波利特一面和勒赛尼厄太太——这是他随意替她取的姓氏——谈话,一面不露痕迹地偷偷察看这间客厅。那只取暖的火炉里已经堆积了不少炉灰,让人没法看清壁炉薪架上的埃及人像,炉膛里的木柴已经快要燃尽,炉底的火砖象守财奴埋藏宝物似地埋藏在下面。一块经过精心修补的陈旧的奥比松出产的名贵地毯铺在瓷砖上,褪色得厉害,破旧得象残废军人的衣服,根本盖不满瓷砖,也挡不住从脚底下升上来的寒气。墙上糊着发红的花纸,充作有黄色花纹的丝质布帛。在正对窗户的那面墙中间,画家看见糊壁纸当中有一道缝和一些裂纹,那显然是床橱①的门,勒赛尼厄太太大概就睡在那里。一张长沙发摆在门前作掩护,可是遮盖不住这秘密。壁炉对面有一只桃花心木的五斗橱,式样和装璜都说明是名贵的、值钱的货色。五斗橱上方悬挂着一个高级军官的画像,在微弱的灯光下,画家看不清画中人的官阶,然而就他所看见的来说,这是一幅画得非常糟的画像,他简直以为是在中国画的。窗户上挂着的红丝窗帘,与这一室两用的客厅里家具上蒙着的黄色和红色刺绣品一样褪尽了颜色。五斗橱的大理石台面上有一只名贵的孔雀石制成的茶盘,上置一打咖啡杯,杯上的图画色彩鲜艳,显然是塞夫勒出产的名贵瓷器。壁炉上面立着一只拿破仑朝代的古老座钟,钟面上是一个武士驾驭着一辆四匹马拖的战车,战车车轮的每一根辐条上,都有一个标明钟点的数字。烛台上的蜡烛已经被烟熏黄,壁炉架子的两角各放着一只瓷花瓶,瓶里插着沾满灰尘和已经发霉的纸花。

①在法国老式房屋中,有一种特殊的壁橱,橱里是一张床,称为“床橱”。白天,把“橱”门关上;夜间,打开“橱”门睡觉。

在房间的正中,希波利特看见已经支上了一张牌桌,桌上放着崭新的纸牌。对于一个擅长观察的人来说,这种把贫困掩饰起来的景象,犹如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妇人一般,总会有一种令人不快之处。一个有头脑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会暗中设想:

这两个女人要么道德非常高尚,要么是靠骗人和赌博为生的人。可是看见了阿黛拉伊德,一个象施奈尔那么纯洁的青年男子是只会从绝对清白那方面设想的,而且对于这张和其他物件并不协调的桌子,也会用种种高贵的理由来加以解释。

“孩子,”老妇人对年轻姑娘说,“我觉得冷,给我们升点火吧,把我的披肩拿来!”

阿黛拉伊德向连着客厅的房间走去,显然那房间就是她的卧室,回来的时候,她把一条开司米披肩递给她的母亲。这条披肩上面有印度图案,如果是新的,价钱一定很贵,可惜已经很旧,一点没光彩,又到处补缀过,和室内的家具倒很协调。勒赛尼厄太太很熟练地把披肩裹在身上,举动相当迅速,表明她的确感觉寒冷。年轻姑娘轻盈地跑到杂物间去,带回一小把木柴,利落地把木柴抛到火中,使火重新旺起来。

要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谈话完全表达出来是相当困难的事。希波利特自己在童年时代经历过贫困的生活,因此特别敏感,看见周围都是掩藏不住的贫困的迹象,他根本就不敢向他的邻居提到一句关于家庭状况的话。关于这方面的话,即使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也可能很不合适,只有交情很深时才能这样做。可是画家对于这种尽力掩饰的贫困非常关心,他的善良的心灵为之感觉痛苦;同时他也知道,一切怜悯,即使是最友善的怜悯,都会伤害他人的自尊心,因此他心里想的事嘴里不敢说出来,感到很不自在。两个女人一开头就谈到绘画,因为女人们都猜得出,初次访问总是使人暗中发窘的;也许她们自己也感到局促,然而她们的智慧向她们提供了各种办法来结束那难堪的场面。阿黛拉伊德和她母亲向年轻人提出关于绘画的整个过程和他学画的经过等等问题,使他谈话大胆起来。她们的言谈里充满友好和亲切的意味,所以无论谈到什么小事,都能很自然地引导希波利特讲出表现他的道德和品性的意见。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可是忧愁已经过早地使她面容憔悴;她现在只剩下清癯的面容和轮廓,一言以蔽之,是如骷髅一般的面庞,但是这张脸庞显示出高度的机敏,眼波顾盼的表情带有先朝宫廷妇女所特有的无法形容的风韵。这种精明机智,可以认为是德性很坏的标志,是工于心计和狡猾到极点的女人的标志,可是同时,也可以认为是品德高尚的人的聪敏灵巧的表现。一个平庸的人,的确不容易在妇人脸上分辨出是直率还是狡猾,是阴险还是善良,只有具备入木三分的观察力的人,才能估量出脸上各种不易捉摸的变化的意义,例如某一线条弯曲程度如何,酒涡深浅如何,脸颊鼓出或者隆起程度如何,等等。这种判断完全属于直觉范围,只有直觉能够使人发现每个人企图隐藏起来的东西。这位老太太的面容也象她所居住的房间一样:要想知道房间的贫困是掩盖着道德还是不道德,或辨别出阿黛拉伊德的母亲过去到底是个工于心计、惟利是图和出卖肉体的交际花,还是个品德高尚的多情女子,似乎都很困难。象施奈尔这种年龄的青年,自然首先是从好的方面着想。所以,他凝视着阿黛拉伊德高贵而带点傲慢的前额,欣赏她充满着感情和智慧的眼睛时,他觉得好象从她身上嗅到了道德的朴素而醉人的芬芳。在谈话中,他抓住谈到一般肖像画的机会,取得了仔细看看那幅用彩笔画得非常糟糕的人像的权利。那幅画的颜色已经泛白,大部分的粉彩已经剥落。

“女士们,你们保留着这幅画是不是因为画得很象啊?从艺术眼光看来,这幅画是画得很糟的,”他一面说,一面定睛望着阿黛拉伊德。

“那是在加尔各答画的,当时画得很仓促,”母亲用激动的声音回答。

她凝神望着那幅拙劣的画像。专注的神情表明她正沉醉在幸福的回忆中,当这些回忆被唤醒,犹如美好的晨露落在心头,人们往往会为那些记忆犹新的感受而陶醉。然而从她的面部表情上也可以看出永久的创伤的痕迹。至少,这是画家所获得的印象,他现在已经走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太太,”他说,“再过些日子,这幅彩粉画的颜色就会全部褪落。到那时候,这幅肖像画便只能留存在您的记忆中。在您能够看出您亲爱的人的容貌的地方,别人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您肯准许我把这幅人像复制在画布上吗?在画布上比在这张纸上能够保存得长久些。看在邻居的情分上,请准许我帮您这个忙吧!有时候一个画家喜欢从大幅作品中走出来,画一些规模比较小的画,因此,把这个人像再画一次,对我也可以说是一种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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