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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原来是您!”他叫道,“院长先生,这么晚了,您还一个人步行上街,离圣拉扎尔街又那么远!让我荣幸地扶您一把。今早的石板路很滑,要是咱们不相互搀扶,那就难免要摔跤呢!”
年轻人为照顾那老头儿的自尊心,而曲意解释着。
“不过,亲爱的先生,我刚满五十五岁呀,这倒是我的不幸。”德·格朗维尔伯爵说,“象您这样的名医应当明白:男人在这个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这是您的造化,”荷拉斯·毕安训答道,“我想您并不习惯在巴黎的街上步行。您有那么多健壮的骏马……”
“当我不出门交际时,我可是常常从王宫大厦或外国人俱乐部步行回家的,”格朗维尔伯爵接过话来说。
“而且总是随身携带巨款,”医生叹道,“您这不等于有意招引刺客么?”
“我倒不怕这帮家伙,”德·格朗维尔伯爵凄苦而又满不在乎地说。
“您至少不应当站着不动呀,”医生说着将院长拉向大马路。“您要是再大意点儿,那我准会以为您不要我替您治疗最后的疾病,而要在另一种人手下告别人世了!”
“啊!我刚才正在‘侦察’一户人家,您却把我捉住了,”
伯爵答道,“步行也罢、乘车也罢,也不管是在夜间几点钟,我发现好些日子以来,在您刚刚离开的那幢楼里,在四楼的一扇窗户里,总有一个人影儿仿佛在孜孜不倦地干活。”
说到这里,伯爵停顿一下,好象突然感到一阵痛楚;接着又说:
“我对这所房屋的顶楼很有兴趣,就象巴黎市民对王宫何时竣工有兴趣一样。”
“那么,”毕安训打断伯爵的话头,兴冲冲地嚷着,“我可以告诉您……”
“您什么也不必告诉我,”格朗维尔打断医生的话,径自反驳道,“我决不会花一个生丁,来调查那破窗帘上闪动的人影是男人还是女人,来弄清这顶楼的住户幸福还是不幸!如果我因为发现今晚没人在上面干活而感到惊奇,如果我在那里停留张望,这都是为了消遣,为了作种种无聊的猜测,就象夜游者突然发现一项建筑工程无人过问,便要挖空心思寻根究底。整整九年以来,我年轻的……”
说到这里,伯爵似乎为选择词句而为难;他终于做了一08个手势,随即扯开嗓门道:
“不,我不把您称作‘我的朋友’啦;我现在对任何近乎感情流露的东西,都已十分厌倦。我刚才想说,整整九年以来,我对老人们喜欢种花栽树不再感到惊奇;他们毕生的经历已经教会他们别再相信人类之爱。在短短的时间里,我就变成了老人。我现在只钟爱那些不会思考的鸟兽,只爱花草树木,只爱人类以外的事物。我对人类喜怒哀乐的重视,还抵不上对塔格利奥尼①舞蹈动作的关切。我厌恶生活,厌恶我那一人独处的世界。
①玛丽亚·塔格利奥尼(1804—1884),著名的意大利芭蕾舞演员,舞蹈家菲力波·塔格利奥尼之女。
“世上的任何事物,不管它是什么,都再也不能打动我,再也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伯爵接着说,那表情使年轻人不寒而栗。
“您有孩子吗?”
“孩子!”他又以一种凄楚的语调说,“不错,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不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吗?至于小女儿,她姐姐的婚姻使她也巴上了一门好亲事。我的两个儿子不是都很有成就吗?封了子爵的那一个,已从利摩日的总检察官升为奥尔良法院首席院长;小儿子在巴黎担任王家检察官。儿女们都各有各的心事、忧虑和公务。如果他们中有一个把整个心灵献给我,如果有一个肯用孝心来填补我这里感到的空虚,”说着,伯爵拍了拍胸脯,“那么,这孩子在人生道路上就不会飞黄腾达,而会为着我牺牲自己的事业。可是归根到底,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过是为了给我的风烛残年增添一点慰藉罢了,即便他能做到这一点;也许我倒会把他的慷慨关怀看成是一笔债务!可是……”
说到这儿,老人略带嘲弄意味地笑了一笑。
“然而,大夫呀,咱们可没有白白教会他们做算术。他们可精于算计呢。也许,就在此刻,他们正盼着瓜分我的遗产哩。”
“哎呀,伯爵先生,您怎么会这样想呢?您平素秉性善良,又十分通情达理,乐善好施。真的,如果我对您宽厚仁爱的慈悲心肠没有切身体会,那么……”
“那是我自我陶醉的一种办法,”伯爵很快地答道,“为了体验一种感觉,我付出重金;同样,往后我也可能拿出一座小小的金山,以换取能使我心荡神驰的种种幻觉。我在世上扶困济危是为了我自己,那和我去赌博是同一个道理。因此,我并不指望任何人感激我。就连您在内,假如我眼见您一命归天,我连眼皮也不眨一眨。我求您对我也以牙还牙!唉,年轻人啊!生活里的万事飘过我的心头,犹如维苏威火山的岩浆流过赫尔库拉农城①一样,城池依然存在,但已是死城一座。”
①意大利古代城市,在那不勒斯附近,公元七十九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时被埋于岩浆之下,自一七一九年起开始被发掘。
“您的心灵从前既热烈又活泼,如今却变得这么冷酷无情;造成这情况的人真是罪大恶极!”
“别说了!”伯爵嫌恶地说。
“您有病,应当让我替您医治,”毕安训语气很激动。
“可是,难道您有起死回生的良药吗?”伯爵几乎是在喊叫,态度很不耐烦。
“有的,伯爵先生。我保证能使您自认为已经冷却的心重新获得生机!”
“您敢同塔尔玛①比一比高下吗?”首席院长冷嘲热讽地问。
①塔尔玛(1763—1826),法国著名悲剧演员,在演技方面有很高的造诣。
这里借喻他有高超的技艺,能打动人心。
“不是这意思,伯爵先生。塔尔玛也许比我高明;但大自然却比塔尔玛更强大。听我说:您所关心的那层顶楼里住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心里的爱情已达到如痴如狂的程度。
她的宝贝是一位英俊少年,但不知是哪位女妖对他施了法术,他竟沾染了种种怪癖与恶习。这孩子是个赌棍;他酗酒,玩女人,真不晓得他更沉湎于两者之中的哪一种。就我所知,论他的某些恶行,完全可以把他交付刑警队处理。可不是吗,这苦命的女人为他牺牲了锦绣前程,牺牲了一位对她情深谊笃的男子,她还同这男子生过好几个孩子。可您怎么啦,伯爵先生?”
“没什么,您说下去吧。”
“她让这孩子把全部家产挥霍得一干二净。我想,假如她手中拥有全世界,她也会捧给他而在所不惜。她日以继夜地埋头苦干。有时,她默默无语地眼看她所钟爱的恶魔把家里的钱掠劫一空,甚至准备给孩子们添置寒衣的钱以及第二天的饭费,也都分文不留。就在三天前,她卖掉了自己的秀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头发。他突然来了,她没来得及把卖得的金币收藏好,于是他伸手就要。为了博得那年轻人的一笑,为了得到些许抚慰,她竟将半个月的生活费,连同半个月的太平安宁,一起和盘交出。这岂不是既崇高圣洁而又令人寒心吗?但辛勤的劳作已使她的双颊日益消瘦;孩子们的号哭惨叫又令她肝胆俱裂。她病倒了,现在正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就在今晚,她已拿不出食物,孩子们连号哭呼叫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去探望的时候,他们已哑然无声。”
荷拉斯·毕安训停住了脚步。这时,德·格朗维尔伯爵好象身不由己地把手伸进了背心口袋。
“年轻的朋友,”那老人说,“我猜想:如果您肯照料她的话,她一定能够活下去的。”
“哎呀,可怜的人儿!”那医生嚷道,“谁能够袖手旁观呢?
我但愿自己有更多的财产,因为我想把她的痴情也根治一下。”
“可是,”伯爵说着把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手里抓着大把的钞票(医生还不曾注意到:他把手伸进衣袋是为了取钱),“您又怎么能要求我对这场苦难表示怜悯呢?我以倾家荡产为代价来换取旁观这场苦难的乐趣还惟恐不及哩!这个女人还有感觉,还有生命。就连长眠地下的路易十五,假如能以牺牲整个王国为代价来换取三天的再生和青春,他也会欣然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千千万万的死者、千千万万的病夫、千千万万的老翁,他们的历史不都是这样的么?”
“可怜的卡罗琳娜!”那医生悲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