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

“正是这样,我的天使,这便是那深藏不露的隐情:我原是有妇之夫。但我总希望有一天,咱们能成为单一的家庭。我的妻子从今年三月起就已病入膏盲:我倒并不盼望她病故;但假如上帝有意将她召去,我想她在天国会比在人间更惬意,因为,她对尘世的悲欢离合一概无动于衷。”

“我可恨透了这个女人!她怎么会使你有这样不幸的遭遇?不过我倒在这当中因祸得福了。”

说着,她不再流泪了;罗杰领受了她的一吻,又情不自禁地嚷道:

“卡罗琳娜,咱们应当有信心,不要害怕那神甫胡说。他是我妻子的忏悔神甫;虽然他在修道会很有影响,但假如他想破坏咱们的幸福,那我可要横下一条心……”

“你打算怎么办?”

“咱们到意大利去;我想逃避那……”

这时,旁边客厅里突然爆出一声惨叫,使罗杰一惊,更使德·贝勒弗依小姐战栗。他俩赶紧奔去,只见伯爵夫人已晕倒在地。当德·格朗维尔夫人恢复知觉时,她深深叹了口气:她发现她正处于罗杰和那冤家之间,便以一个轻蔑的动作,下意识地把她推开。

德·贝勒弗依小姐于是起身告退。

格朗维尔一把抓住卡罗琳娜的胳臂,急说:

“你是在自己家里,夫人。请留步!”

司法官抱起奄奄一息的妻子,将她送上马车,自己坐在她身旁。

“谁搅得你盼望我一命归天?又是谁搅得你对我避之惟恐不及?”伯爵夫人用微弱的声音责问,一边愤怒而痛苦地瞅着丈夫,“我当年不是很年轻,并且是你心目中的美人儿吗?我有什么该受你责备的地方?难道对你有什么贰心,难道我不是你贞洁温顺的妻子么?我的心中只装着你的身影,我的耳朵只听见你的话音。我究竟忽略了哪一条应尽的本分?又曾拒绝过你哪一点要求?”

“你拒绝给我幸福!”伯爵斩钉截铁地答道,“夫人,你知道,侍奉上帝有两种不同的办法,有些基督徒认为:只要定时进教堂,口诵我主圣明,经常去做做弥撒,又力戒犯下世俗的罪过,就准保能升天堂。但是,夫人,这种人却是准保要下地狱的。因为他们爱上帝并不是为了上帝,他们并不象上帝希望的那样来崇拜他;他们也不曾为此作出任何牺牲。他们表面上心性温驯,骨子里对周围的人十分冷酷。他们只看到种种规矩,只看到字面,而看不到实质。你正是拿这一套办法来对待你在尘世间的丈夫的。你为自己灵魂得救而不顾我的幸福。当我兴致勃勃来到你身边时,你却在闭目祈祷;你本应为我的工作增添乐趣,而你却三天两头哭哭啼啼。我娱悦身心的种种要求,你都一概不予满足。”

“如果这些娱乐是罪过呢?”伯爵夫人恼怒地反问,“难道为了你的乐趣,就该让我的灵魂堕落吗?”

“自然还有别的女人比你更懂得温存体贴,她有勇气为我作出这样的牺牲!”德·格朗维尔冷冷地答道。

“啊,上帝呀!”她哽咽着嚷道,“你听见了吗?我曾心力交瘁地为赎还他和我的罪愆而苦修祷告,可是他值得我这样做吗?美德有什么用呀!”

“用作升天堂的进身之阶呀,亲爱的!你不能既做凡人的妻室,又充当耶稣基督的爱侣:那可是要犯重婚罪的。在丈夫和修道院之间,你必须作出选择。上帝命令你给我爱情,为我献身;而你却假借未来的名义,将两者剥除得一干二净;你对现世只有仇恨之情……”

“难道我对你不曾有过一丝爱情?”她问。

“没有,夫人。”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伯爵夫人不觉问道。

“爱情吗,亲爱的?”格朗维尔不胜惊诧而又含讥带讽地回答,“那是你无法理解的。诺曼底阴霾寒冷的苍穹决不会变成西班牙明媚晴朗的碧空。或许气候问题正是酿成我们不幸的症结。爱情就是要顺从我们的心性,迎合心性的沉浮,在苦中寻乐;就是要不怕世上的闲言碎语,牺牲自尊心甚至宗教信仰,也就是把这一切祭品,都看作奉献给爱侣的一炷心香……”

“那是歌剧院卖唱女郎的爱情,”伯爵夫人极其厌恶地说,“这种火热的劲头是不会持久的;不用过多久,它就只给你留下一堆灰烬或炭渣,空余失意或怅惘。先生,我觉得妻子应向你奉献实在的友谊、均衡持久的热情,以及……”

“你妄谈热情,就好比黑人谈论冰雪,”伯爵冷嘲道,“要知道,最平凡的雏菊也极有诱惑力,胜过在春光里以浓烈的花香和鲜艳的色泽吸引我们的刺玫瑰。而且,我对你也得说句公道话:你是信守法律规定,尽了有关婚嫁的表面义务;但如要向你说明你在哪些地方有负于我,就不能不提及某些细节,而你出于自尊却会无法忍受。同时,还必须教会你一些事情,这在你看来又将是道德的沦丧。”

“你居然敢谈论道德!你刚刚离开的那所房屋,就是你大肆挥霍亲生儿女财产的地方,也是你干着伤风败俗勾当的淫窟!”伯爵夫人大声嚷道,丈夫的态度使她很恼火。

“夫人,请您到此为止吧,”伯爵不慌不忙地打断她,“如果德·贝勒弗依小姐有钱,那也决不是靠损人利己弄到手的。

她那份财产来自我舅父:他把家业分给了好几位继承人。老人生前就把她当作亲侄女;他将贝勒弗依的领地赠送给她,这纯粹是为了表示情谊。至于其他财产,我也得之于他的慷慨馈赠……”

“这倒真是雅各宾党的作风,”虔诚的安杰莉克喊道。

“夫人,您忘记了令尊大人也是这类雅各宾党,”伯爵严厉地说,“作为女人你却对他们严加指责。当年邦唐公民曾一再签发死刑判决书;而那时我舅父却只知道为法兰西效劳。”

德·格朗维尔夫人沉默了。但在片刻寂静之后,方才的所见所闻又燃起了一个女人心中的妒火,那是无论什么也无法将它浇灭的。她似乎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难道竟能这样使自己的灵魂、也使别人的灵魂堕落吗?”

“哎呀呀,”伯爵对这场谈话已很厌倦,便反驳道:“也许有朝一日,这都得算到你的账上呢!”

这句话使伯爵夫人浑身战栗。他接着说:

“也许,那位评判我们罪过的宽宏大量的法官会原谅你,因为你造成我的不幸是出于无辜。我并不恨你,我只恨那些把你的心灵和理智引向邪路的人。你曾为我向上帝祷告;德·贝勒弗依小姐则对我倾心相许,并待我以一片痴情。你应当既做我的情侣,也做在祭坛前祈祷的圣女。你也应当公正地承认:我不是伤风败俗、胡作非为之辈。在风化方面我是清白的。唉!熬过了七年的痛苦之后,由于对幸福的渴求,我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在已有的妻室之外另建了一个家庭。再说,你别以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在这座城市里,有成千上万的丈夫,由于许多原因不得不过这种双重生活。”

“我的上帝!”伯爵夫人嚷起来,“我脖子上的十字架变得多么沉重啊!你在盛怒之下把这位夫君分派给了我;如果只有赐我一死才能在现世给他以幸福,那你就索性把我召回你的怀抱吧。”

“假如你早有这样崇高的情操,有这片耿耿忠心,那咱们倒会是幸福的呢!”伯爵冷冷说道。

“那好,”安杰莉克泪流满面地说,“就请你宽恕我的罪过吧!是的,老爷:我有心要在一切方面都对您惟命是从;我深信,凡是您的意愿,无一不是正当的、合乎自然的。从今以后,您认为妻子应当怎样,我就一定照办。”

“夫人,如果您非要叫我说出‘我已经不再爱您了’这句话,那么,我也只好鼓足勇气,向您挑明这一点了。难道我能左右自己的心灵?难道我能在一瞬间轻轻抹去整整十五年的痛苦回忆?我已经不再爱了。这句话犹如‘我爱你’一样,也包含着一种深沉的秘密。钦佩、敬仰、尊重之类的感情,都可以人为地培养,也可以消失乃至再生;但爱情呢,我就是默祷一千年,它也绝不会再生,尤其是要去爱一个以衰老为乐的女人!”

“哦,伯爵先生:我衷心希望,不要有这么一天,你心爱的女人也以同样的口吻和声调,用这番高论来回敬您……”

“您是否愿意,就在今晚穿上一身希腊式的长裙,陪我到歌剧院去看戏呢?”

一提出这要求,伯爵夫人便顿时打起寒战;这,也就无异于作了无声的回答。

一八三三年十二月初的一天,一个男子在午夜时分从嘉荣街走过:他的发丝已白,容貌也显得苍老;不过看来这主要是由于饱经忧患,而不是岁月的折磨。看上去他已年近六十。他走到一座外表平平的三层楼房前,望着顶楼中央几扇间隔相等的窗户中的一扇。一丝微光勉强照亮了那扇普通的十字窗;窗上有的玻璃已经被纸所代替。这时正好有一个年轻人突然从楼里走出;但那过路人却只管凝视着摇曳不定的灯光,眼神里闪耀着巴黎闲游者特有的无名好奇心。由于照亮这位路人面庞的是苍白无力的路灯,所以无怪乎那年轻人要在深沉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一般巴黎人遇到熟人而又惟恐看错时,也常常采取这种谨慎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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