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法国东北部伏奇山区的一个地方,那里盛产野樱桃木。
“对于教会的传经布道,要么全不信,要么全信,”她自有主张地说,“难道你愿意要一个毫无宗教信仰的女人做你孩子的母亲么?不会的。谁又敢在不信教的人和上帝之间作断然的裁决?既然是这样,那么对于教会认可的一切,我又怎能予以非难呢?”
安杰莉克似乎充满了热诚的悲天悯人之心,年轻律师看见她以深沉明澈的目光盯着自己,甚至有时也受到诱惑,几乎想要皈依未婚妻所信奉的宗教。她深信自己走在堂堂正道上,这就使那位未来的法官在内心产生了动摇,而她则试图利用这种动摇。格朗维尔误将欲念的魅力当成爱情的魅力,这就铸成了终身大错。安杰莉克则很高兴能使感情的心音和人生本分的召唤相协调,从而满足了一种自幼即已萌发的爱慕之心;这就使那位已经误入歧途的律师益发难于辨别,在她的内心究竟哪一种召唤更强烈。年轻人不是都易于听信美貌所造成的种种幻觉吗?他们不是一看到漂亮的外貌,就易于断言心灵也一定是美好的么?一种无以名之的感情使他们倾向于认为:精神上的完美同外形的完美总是和谐一致的。如果不是宗教给了安杰莉克以抒发情感的机会,那么在她的心灵中,感情或许不久就会干涸枯竭,犹如浇上了致命酸剂的一株植物。一个正在热恋并且也为对方所钟情的男子,又怎能看出这深蕴秘藏的宗教狂热呢?小格朗维尔在这半个月中的感情史便是如此,它象一本被贪婪地浏览过的书本,读者一心追求着故事的结局。他细细端详过安杰莉克,觉得她是世上最温柔的女人。他颇为惊奇地发现,自己内心还对邦唐太太怀着几分感激,正是由于她竭力向女儿灌输宗教信条,才使孩子能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人生的种种磨难。在订婚的日子,邦唐太太要女婿庄严起誓:必须尊重其爱女的宗教习惯,给她以全面的信仰自由,让她随时都可以去领圣体、上教堂、做忏悔,并且永不妨碍她选择自己灵魂的指导者。在那庄严的时刻,安杰莉克用纯洁坦率的目光注视着未婚夫,格朗维尔便不假思索地按照要求起了誓。一丝微笑掠过了封塔农神甫的嘴唇:他就是指导全家信仰的那个不起眼的人物。邦唐小姐也微微颔首,来向未婚夫表示永不滥用这信仰自由。至于伯爵老爷,他却低声吹起了《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的小曲儿①。
婚假在外省是非同小可的,而格朗维尔夫妇刚度了几天假,便应召返回巴黎。那年轻人已被任命为塞纳省帝国法院的代理检察长。新婚夫妇要在巴黎找一处住所,于是安杰莉克便利用蜜月初度给予一切女人的权势,说服格朗维尔赁下了一处大套房:那是一家旅馆的底层,正处在老神庙街与圣弗朗索瓦新街的交叉口。她看中这地方,主要是由于它离奥尔良街的一座教堂挺近,离圣路易街的一座小礼拜堂也不远。
①拉莫特·乌达尔(1672—1731)所写的一支歌曲的迭句,当时很有名。
“一位尽职的家庭主妇是必须上街采买的,”新婚的夫婿笑嘻嘻地回答她。
安杰莉克不无道理地对他说,沼泽区离司法宫很近,他们刚刚拜访过的那几位法官就住在那里。对于新婚的家庭来说,有一片宽敞的花园,也可给住所增色不少:如果上天赐给他们子女,孩子们就可以在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这里庭院很宽广,马厩也挺漂亮。
代理检察长本想住进昂丹大道的一处公馆,那一带的种种事物都透着新鲜活泼劲儿,服装的款式新颖,居民的举止风雅;从那里去看戏或作其他消遣都无须远行。但既然这是娇妻首次提出要求,他只好让步,听凭她施展那些小计谋。为了讨她欢心,他把自己彻底埋进了这死水一潭的沼泽区。格朗维尔的职务要求他勤奋不懈地苦干,尤其因为他还是初学的新手。所以他首先忙着办公室的陈设和图书室的布置。他及早在一间屋子里安顿下来,那屋子不久便堆满了文件。至于住所的陈设布置,则交给他妻子一手包揽。按照一般欢度蜜月的惯例,他本应更经常地陪伴她,他为不能尽心而深感愧疚;惟其如此,他也就乐得听之任之,让她面对刚买来的首批家庭用品感到不知所措。本来,这类采购是年轻妇女的一大乐趣,会给她留下美好的回忆。代理检察长在工作入门之后,就应妻子的要求,走出办公室,品评一番陈设的效果;在这之前,他只个别地、局部地看过一些家具。俗话说得好:
“一看家门,便知主妇”;因此,整个住所的布置,就更能毫厘不爽地反映女主人的思想了。或许是因为德·格朗维尔夫人完全听信了趣味低俗的裱糊设计师,或许是因为她亲自授意而留下了她本人的烙印,总之,年轻律师惊讶地发现,整个套房的气氛冷峻肃穆而又枯燥无味;举目四顾,没有任何优雅情调,一切都极不协调,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巴耶那间会客室局促古板的风格,如今又在他的宅邸里再现了。
大块大块的护墙板,中间挖了若干圆洞,配以阿拉伯风格的花纹,形成了趣味恶俗而又十分复杂的网形图案。他有心为妻子开脱,便转身又看了一遍那间有一楼高的长方形前厅,它是直通套房的。妻子让漆匠为木器选用的颜色太晦暗了。长凳上罩着墨绿色绒布,使这间屋子显得分外严肃。这间屋子虽不是主厅,却使来客对整个住宅有个大致的概念:好比听了某人的头一句话,就足以判别他才思的锐钝。前厅犹如作品的一篇序言,它理应预告一切,却并不向读者许愿。年轻的代理检察长心里纳闷,他的妻子怎么会中意这一类布置:在这间空旷的大厅中央为什么选用了这种仿古吊灯;这里的四壁明明砌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却要在上面裱糊一层糊墙纸,又在纸上仿绘了若干大块怪石,其间还不时缀以绿色藓苔。有一面墙壁的正中挂着一只富丽堂皇、式样陈旧的晴雨表,好象是为了故意突出墙上的大片空白。参观到这里,那位年轻人瞅了瞅妻子,发现她对薄纱窗帘边上的红饰带似乎颇为得意,对晴雨表以及那尊端庄的雕像(那是用来装点哥特式大火炉的)也很满意;因此,他实在是不忍心打破妻子这种幻觉。格朗维尔并没有责备爱妻,却自谴自责了一番,深悔自己不曾尽到启蒙导师的责任,为这个初到巴黎、却在巴耶受过教育熏陶的姑娘充当向导。看了这间屋子的实例,其他房间的陈设布置难道不是尽在意料中了吗?对于象她这一类年轻女子,又怎能抱更高的期望呢?须知她一看见女像柱雕裸露的腿部便会大惊小怪,一看见器皿上饰有埃及女人袒胸露臂的形象,就会猛然推开蜡烛台、火炬形灯具或任何其他家具!这时期大卫①派的画风正盛极一时,法国的艺术品无不反映他的风格:构图极准确,热中于在形式上仿古,这就使他的绘画多少变成了着色雕塑。标志着帝国繁华的种种创新,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宅第一概闭门不纳。
①大卫(1748—1825),法国画家,新古典派领袖,从一七八五年直至他逝世,对法国艺术风格有很大的影响。
那间方形大客厅,保留着路易十五时代金、白二色的装饰色调,现在已变得暗淡无光。客厅里到处滥用菱形图案和令人生厌的种种花饰,全部出自当时那些设计师的貌似花哨、实则贫乏的手笔。若说这里也有着某种和谐一致,若说现代桃花心木家具一律按布歇①创导的颓废情趣制成了歪歪扭扭的形状,那么安杰莉克的寓所则只能算是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对照,令人感到这一对十九世纪青年似乎还在眷恋十八世纪的岁月。但还有许多其他陈设,与之形成了极可笑的对比。放在角落里的几案、挂钟、火炬形烛台,都反映了好勇斗狠的尚武精神,那是由于帝国屡战屡捷而在巴黎风靡一时的。到处都是希腊式的战盔,彼此交叉、象征兵戎相见的罗马利剑,以及形形色色的盾牌;由于军威大振,甚至连最平和无碍的家具也使用这类装饰。这就同德·蓬巴杜夫人②钟爱的风格如纤巧复杂的阿拉伯图案等颇不协调。对宗教的虔诚会导致一种无以名之的、令人生厌的谦卑;但这谦卑也并不排除某种傲慢。或者是为了恭谦自守,或者是由于本性难移,总之,德·格朗维尔夫人似乎对柔和明丽的色泽抱着深恶痛绝的态度;或许是由于她觉得紫红与深褐这两种颜色最能反映法官的威严吧。当然,一个对于清心寡欲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的年轻姑娘,怎能想象那些舒服柔软、会引起邪念的沙发床呢?这样一位姑娘又怎能设想,天下还有一种高雅而狡黠的贵妇小客厅,不断制造出种种罪愆呢!可怜的律师十分扫兴。妻子不时自夸自赞;丈夫口头上也唯唯诺诺;但她却从语调上发现,其实哪一件陈设也不中他的意。她对自己的失败表示痛心疾首;而痴情的格朗维尔竟把这当作爱情的佐证,而非自尊心遭到伤害的标志。她刚刚摆脱恶俗平庸的外省观念,对巴黎式的卖弄风情和高雅情趣还一窍不通;对于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又怎能过分苛求呢?律师不肯面对事实真相,而硬要相信妻子在选货时是受了商人的摆布。假如他不是那样痴情,他本不难发现,商人对于买主是极善察言观色的,他们一定对老天爷感恩不尽,竟将这么一位毫无鉴赏能力的信女送上门来,好象是有心成全他们出清这批仓底陈货!于是,那男子便对漂亮的诺曼底姑娘慰勉了一番:
“亲爱的安杰莉克,咱们的幸福,并不在乎一件家具是否华丽雅致,而取决于妻子是否温顺,以及她的感情是否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