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度日,怎能算得上生活?”他一边环顾这卫理公会派①的客厅,一边喃喃自语。老伯爵发现了儿子脸上的惊异之色,便拉着他的手,来到一扇十字窗前,那里还透着一点微光。女仆正在忙着点亮火炬形烛台上残余的蜡烛头;老人想趁这机会驱散这次造访在孩子额头上堆起的愁云,便对他道:
①法国新教耶稣教的一派,以教规严峻、生活清苦着称。
“孩子,听我说:邦唐老爹的遗孀虔诚到了极点。要知道,正如谚语所说:‘魔鬼越老,花招越多’……我看你是办公室坐久了,所以看不顺眼。唉,实际上,老太婆已完全处于神甫们的包围之下。他们居然使她相信:要升天堂还来得及。为了更有把握地叫圣彼得用钥匙打开天国的大门,她干脆出钱收买。她天天望弥撒、听日课,并且在上帝规定的每个星期日去领圣体,还把修缮祭堂当作自己的乐趣。她向大教堂捐赠了许多装饰品、许多白长衫和无袖衣,为华盖添插了许多羽毛;结果弄得上次天主节游行时满街人山人海,大家都象看犯人上绞架似的来围观服饰华丽的神甫,以及重新镀过金的、熠熠发光的圣器。所以这地方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圣地。还是在我的劝阻之下,她才没有将这三帧名画捐赠给教堂:这三幅都很值钱,是多米尼坎、科雷琪和安德烈·德·萨托的名作①。”
①多米尼坎(1581—1641),意大利画家、建筑家。科雷琪(1494—1534),意大利画家,在帕尔马教堂留下了许多壁画。安德烈·德·萨托(1487—1530),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
“我想知道安杰莉克的近况,”年轻人急切地问。
“你若不娶安杰莉克,她就走投无路了。”伯爵答道,“那些好心的使徒,居然劝她当一辈子老处女,算是以身殉道。我看她变成了独生女儿,便向她提起了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打开这小人儿的心扉。你一定明白:只要一结婚,你就可以把她带到巴黎去。到了那里,天天都有的喜庆欢宴、观舞赏剧,以及巴黎生活的种种熏陶,准能叫她很快地把修道院的必修项目,诸如忏悔、斋戒、苦行衣、望弥撒等等,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可是那样的话,从教会财产得来的五万利勿尔年金不就又回到了……”
“你这回可说到点子上了!”伯爵嚷道,满脸精明干练的神气,“这桩婚事能将邦唐家族嫁接到格朗维尔家族的谱系上来,邦唐太太对此远非无动于衷。由于这一层原因,她就把自己的财产作为不动产,如数赠送给了那姑娘,她本人只保留收益使用权。所以圣职当局便反对你的婚事。不过我已经差人张贴了结婚告示,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再过一周,你就脱离了苦海,不再受那老太婆或她身边的神甫摆布了。那时你就将巴耶最俊俏的姑娘弄到了手;这小娘子决不会给你增加苦恼,因为她是循规蹈矩的。就象他们的行话所说:她可是苦修过来的,熬过了斋戒和祷告——还熬过了母亲的训诲!”他提到这最后一点时,还特别压低了嗓门。
有人轻轻地叩了一下房门。伯爵还以为是那母女二人回来了,赶紧将话头收住。进来的原来是一位忙忙碌碌的小僮仆。他一瞥见这两位贵客便显出几分胆怯,回头招呼那位年长的女仆过来。这男孩上身着一件蓝呢背心,后面带有几条垂尾,在屁股上来回摆动;下身穿一条蓝白条纹长裤,头发剪成圆形;他的模样象唱诗班的儿童,举止装作一本正经,那当然也是所有“圣堂”居民无不具备的特色。
那家僮问:
“加蒂安小姐,您可知道圣母日课的课本在哪里?圣心派教会的修女,今晚要在咱们教堂举行仪式呢。”
加蒂安找那课本去了。
“还要等很久吗,我的小卫士?”伯爵问。
“哦,最多再等半个钟头吧。”
“咱们去看看吧,那里颇有些长得俊俏的女人呢,”父亲对儿子招呼道,“何况参观大教堂总不至于有什么害处。”
年轻的律师犹犹豫豫地跟着父亲走。
“你怎么啦?”伯爵问他。
“我吗,父亲,我……我还有我的想法!”
“可你什么也没说呀。”
“是的。不过我正在心里盘算:您已经从自己当年的财产里扣下了一万利勿尔年金;您准会尽可能晚地交到我手上,这也正合我的心愿。但假如您送我十万法郎是叫我去攀一门倒霉的亲事,那还真不如允许我只拿您五万法郎,好借此避免一场不幸哩。这样,我虽然是单身,却仍可享有一份可观的财产,那数目并不亚于您的邦唐小姐可能带过门来的金额!”
“你疯了吗?”
“没有,父亲。事情是这样的:前天,首席法官答应在巴黎检察院为我谋一个职位。五万法郎,加上我现有的积蓄和那个职位的薪俸,我就可以净得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那我就一定会有发家致富的机会,比那种虽然大有进益、但却落落寡欢的亲事要强得多呀!”
“听你一说,就知道你没有在王政时代生活过,”父亲笑道,“我们这一辈人,有谁被老婆捆住过手脚呢!”
“不过父亲呀,如今婚姻大事已经成为……”
“噢,得啦!”伯爵打断儿子的话说,“难道我那些流亡伙伴的胡言乱语竟都是真话吗?难道大革命真给我们留下了一种清心寡欲、毫无乐趣的习俗?难道青年人真受到了大革命那些模棱两可的信条的毒害?你也象我那位雅各宾党的姻兄一样,要对我侈谈什么‘民族大义’、‘公共道德’、‘大公无私’之类!啊,上帝呀!如果没有皇上的姐妹①,咱们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田地哩!”
①指拿破仑的某些亲属生活放荡,给王公贵族作了“榜样”。
这壮实的老头儿(他的佃户仍旧管他叫德·格朗维尔老爷)说完上面那番话之后,就钻进了大教堂。虽然那地方极为神圣,他却一边浸圣水,一边哼了一段歌剧《萝丝与哥拉》①里的小曲儿,然后带着儿子顺着正殿旁边的走廊向前走去。他在每根石柱面前都要停一停步,看看那些象士兵受检阅一样伫立着的一排排人群。圣心会的特别日课就要开始了。、属于这个教会的修女们排列在唱诗班旁边;伯爵和他儿子来到正殿的这一边,倚着光线最暗的一根石柱立定。从那个角度,他们可以瞥见全体在场者的脑袋,活象是一片草地上的各色花朵。蓦地,就在离小格朗维尔咫尺之远的地方,迸发出一阵柔和悦耳的歌声,柔和到不象是发自一般人的血肉之躯,而酷似冰雪严寒过去之后头一只夜莺的歌唱。虽然有千百个女声与管风琴的伴和,但他的神经惟独为这一音波所触动,犹如听口琴吹奏出的最丰富、最强烈的音符一样。那巴黎来的男子一转头,便瞥见一位年轻姑娘:她低垂着头,脸儿完全埋在一顶宽边白帽底下,那男子觉得,耳际的明朗旋律仿佛都由她一人发出。他感到自己辨认出了安杰莉克,尽管她紧裹着一件褐色美利奴羊毛大衣。他碰了碰父亲的胳膊。
①《萝丝与哥拉》(1764),蒙西尼(1729—1817)所作歌剧;歌词作者是瑟丹纳(1719—1797)。
“不错,正是她们!”伯爵朝儿子指的方向看了看,说。接着他指了指一位年迈的女人,她脸色苍白,眼旁有很深的黑圈儿;她本已看见这两位来客,目光却装作从来不曾离开过手里捧着的祈祷书。安杰莉克朝祭坛抬了抬头,仿佛是为了吸进那沁人心脾的馨香味儿;那香火缭绕的烟雾,一直飘散到母女二人的身旁。
这所教堂就象一艘黑沉沉的大船,大蜡烛、正殿的吊灯,以及柱子上悬着的几根小蜡烛,一齐放射出一种神秘的亮光。
借着这亮光,这年轻男子瞥见了一张令他心旌摇摇的面孔:一顶白波纹绸的帽子相得益彰地罩着一张五官十分端正可爱的脸,帽子下方的缎带作椭圆形轻轻系在一个细巧的、长着酒窝的下巴颏儿底下。在狭窄然而娇巧的前额上,淡黄色的金发分梳成两股,披散在她的面颊上,好比枝叶扶疏的树影笼罩着一丛鲜花。两道弯眉勾画得端端正正,象标准的中国美女一样。鼻尖有点钩,但鼻梁的轮廓非常挺拔。她的两片嘴唇象是有人怀着深情,用一管细毛笔精心绘制的两道玫瑰色线条。眼睛是淡蓝色的,显示着一种憨厚的性格。虽然格朗维尔看出这张面孔有一种肃穆古板的色彩,他却将这解释为当时安杰莉克充满了虔诚的情怀。神圣的祷词从两排象珍珠一般洁白整齐的牙齿里逸出;因为天冷的缘故,从那里吐出来的又仿佛是一团团掺和着香味的云雾。那年轻人情不自禁地微弯着身子,想吸一口这天国的气息。这个动作引起了年轻姑娘的注意,于是她移过那凝望祭坛的目光,向格朗维尔这边看了看。由于光线暗淡,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瞥见他,但毕竟认出了他就是自己童年的伴侣:比祈祷更强有力的回忆给她增添了不同寻常的光彩,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律师也高兴得浑身颤栗:他看见爱情的憧憬战胜了对来世幸福的期待;而世俗回忆的光芒竟掩盖了圣殿的辉煌。然而好景不长,安杰莉克急忙放下面纱,摆出端庄娴静的神气,重又唱起了圣诗,而声调之中并无丝毫动情的痕迹。格朗维尔心头只燃烧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欲念,一切审慎小心的想法都消逝得无影无踪。日课结束的时候,他那急切的心情已经到了不可按捺的程度,不等那母女二人回家,就走过去向他的小媳妇儿致意。当着许多信徒的面,双方在大教堂的门洞里羞羞答答地相互寒暄了一番。邦唐太太挽起德·格朗维尔伯爵的胳膊时,得意得不住地哆嗦。在众目睽睽之下,伯爵只好把手伸了过去;但他对于儿子急切得如此不成体统,却暗自感到不快。从公开介绍德·格朗维尔子爵是邦唐小姐的未婚夫,到正式举行婚礼的庄严的日子,其间历时半个月左右。这时他经常到那间昏暗的会客室去看望未婚妻,渐渐习惯了那地方。他那些历时久长的探访,用意是摸清安杰莉克的性格。所幸的是,在教堂相遇之后的第二天,他又恢复了谨慎的态度。他每次来,几乎都看见未婚妻坐在一张用圣露西亚①木料制成的小桌子面前,忙着给自己的嫁妆做标记。安杰莉克从来不主动提起宗教的话题。有时年轻律师兴之所至地从一只绿绒小口袋里掏出那串五光十色的念珠来玩,有时他笑嘻嘻地欣赏同这件虔诚的信物放在一起的圣骨;逢到这样的场合,安杰莉克总是用哀求的目光看看他,从他手上把那串念珠拿过来,默默地放回原处,然后立即把小口袋揣在自己怀里。假如有时格朗维尔故意巧妙地非难教会的某些仪式,那么这位漂亮的诺曼底姑娘便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露出表示虔诚的微笑,算是对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