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国政治家兼法学家,执政府时期(1799—1804)的第二执政,后成为帝国大法官,地位仅次于拿破仑本人。“帝国大法官”是一种荣誉称号,高于“首席法官”(司法大臣)。
②指克洛德-昂布罗亚兹·雷尼埃·玛萨公爵(1746—1814),他在一八〇二年被任命为首席法官(即司法大臣)。
正在首席法官的听差放下马车脚踏的时候,这位前国民大会的立法人一眼看出了青年律师的尴尬神情,便乐呵呵地对他说:“一到夜间,黑猫白猫都成了灰猫。首席法官送一位普通律师一程,也不算丢脸!”
接着又补充解释:
“尤其因为这律师是一位老同事的外甥;这位老同事是行政法院的智囊之一,而行政法院又为法兰西编纂了拿破仑法典!”
帝国最高司法长官作了一个手势,那位步行客就立即登上了马车。
“你住在哪里呀?”大臣问那位律师。接着,一直在待命的听差砰然一声关上了车门。
“大人,住奥古斯丁河滨道。”
马车起动了。年轻人和大臣这时四目相对地静坐着;这天夜晚,在康巴塞雷斯举行的盛宴上,青年律师一直想同大臣搭话而未能如愿,而大臣也似乎自然至终故意回避着他。
“好哇!德·格朗维尔先生,你正在青云直上吧?”
“要是我能在大人身边……”
“我并不是在说笑话,”大臣又道,“你的实习期已结束了两年。在格西默兹和奥特塞尔两案里,你的辩护词都很出色,使你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不过我却一直以为,我对这些倒霉的流亡贵族的忠诚,会给我自己帮倒忙。”
“你真是少不更事,”大臣用郑重的口气对他说。稍停片刻又道:“今晚你倒很讨帝国大法官的欢喜!你就到检察院的警务法官团里来做事吧,我们正愁人手不够呢。令舅是康巴塞雷斯和我极其器重的人物,这样一位要人的外甥,又怎能因为缺少后台,就一辈子充当普通律师呢?令舅当年帮助我们度过了惊涛骇浪;这样的关照是令人没齿难忘的。”
“不久以后,”大臣稍停片刻又接着说,“我手头将有三个位置出缺,分别属于巴黎初审法庭和帝国法院。到时你不妨来看看,哪个位置合适,你就放手挑选那一个。在这之前你只管努力工作,不要来见我。首先是因为我忙得不亦乐乎;其次,如若不然,你的对手会猜透你的用心,便会在老板跟前拆你的台。康巴塞雷斯和我今晚对你不理不睬,就是防着你因受到优宠而横遭猜忌。”
大臣的话音方落,马车正好在奥古斯丁河滨道停住。青年律师对这位慷慨大度的靠山连连道谢,衷心感激他许给自己两份肥缺;这时凛烈的北风猛刮他的腿肚,他赶快用力敲门。看门老头儿终于拉开了门闩,待律师从门房前面走过时,又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格朗维尔先生,有您一封信!”
年轻人接过信来;虽然天气严寒,他仍想借行将熄灭的路灯的残光,辨认出信上的字迹。
“是父亲的信!”他大喊一声,同时从看门人手里接过那支好不容易才点燃的蜡烛。他急忙上楼,到屋里展读了这封来信:
速乘近期驿车赶回:如能及时抵达,你必能发家致富。安杰莉克·邦唐的胞姊刻已病故,那位小姐已成为独生女。我们知道她对你并无恶感。现在邦唐太太大约可以留给她四万法郎年金,还不包括准备赠送给她的嫁奁。我已经把道路铺平。咱们的亲朋故旧,看见昔日的阀阅世家居然同邦唐家族联姻,定会觉得好不奇怪。邦唐老爹曾经是一顶红透了的红帽子,所以他名下有许多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进的国家资产。然而,第一,他手中只是几片僧侣的牧场,而僧侣是不会卷土重来的;第二,你去充当律师本已属降尊纡贵,我看对当今潮流再让一筹也未尝不可。那位姑娘会有三十万法郎到手,我再送给你十万,你母亲的家产大约值五万埃居。这样,亲爱的孩子,假如你想跻身法官的行列,或者想跟别人一样当上参议员,就完全具备了条件。我那身居行政法院议员要职的姻兄,大约是不会为此助你一臂之力的。但他不曾娶亲,他的遗产终究会归你:假如你不能凭自己的力量当上参议员,总还可以仰仗他的余威。如此你便可高屋建瓴,审情度势、酝酿决策。别了,拥抱你!
看完了来信,小格朗维尔便躺在床上打着千万种算盘,一种比一种更加美满。有了帝国大法官、首席法官和他舅父(他是拿破仑法典的编纂人之一)这样强大的靠山,他就可以借一个人人眼红的位置来当作起点,比如说,在帝国初级法院里任职。他还想象自己已经当上检察院的官员,而拿破仑正是从这个机构里物色帝国高级人员的。他又想象自己已经腰缠万贯,足以为他的权势作后盾。如果单靠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一片薄田,换得区区五千法郎收入,那是不足以支撑他的地位的。为了把这场飞黄腾达的好梦做得更加圆满,他还回忆起安杰莉克·邦唐小姐天真烂漫的形象,她原是他儿时的伙伴。在他尚未成年之际,父母倒也并不反对他和邻家这位漂亮小姐亲近。但是后来,当他回乡度假在巴耶小住时,双亲却流露出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他们觉察到了他对这位年轻姑娘的友情,便禁止他再与她交往。所以这十年来,小格朗维尔只能偶尔见到他所谓的小媳妇儿。碰上这样的时刻,他们便摆脱双方家长的严密监视,趁着在教堂里、街道上交臂而过的瞬间,泛泛地寒暄几句。他们最甜蜜的日子是有几次逢着诺曼底人称之为集市的节庆活动,他们借机悄悄地相互遥望。最近一次休假期间,小格朗维尔两次见到了安杰莉克,只见她低垂眼帘,看样子心情十分惆怅;他觉得他这位小媳妇儿一定是遭到某种无名暴政的压制,才弄得这般意气消沉。第二天清晨七点,这位青年律师便来到胜利圣母院街的驿车办事处,幸运地在即将开往卡昂的马车上弄到了一席坐位。
这位实习律师重新见到了巴耶大教堂的钟楼,心中不觉激动万分。由于生平还不曾遭逢过失意,他的心扉仍然朝着鼓舞年轻人的美好感情敞开。父亲和几位亲朋等着他来参加欢快的饮宴,宴会前前后后花费了不少时间。接着,这位急不可耐的年轻人便被带到了染坊街一所他很熟识的房子跟前。在那个年头,巴耶的居民还管他父亲叫德·格朗维尔伯爵;父子二人来到出入马车的大门面前,门上的绿漆已经斑斑驳驳。伯爵使劲地叩击这扇绿门,那年轻人的心也随着剧烈地跳动。这时已是下午四点钟光景。一位头戴布制便帽的年轻女仆,欠身向两位男客施礼,回话说太太们做完晚祷就回来。伯爵父子走进一间低矮的屋子,那模样儿活象修道院的接待间,现在临时充作了会客室。屋子四壁都装了刨光的核桃木护板,光线显得分外暗淡;沿墙对称地安放了若干饰着绒绣的坐椅和古色古香的安乐椅。石砌的壁炉上方,只装点着一面泛着绿光的镜子;镜面的左右两侧伸展着还是乌得勒支和约①时期制造的老式烛台曲曲弯弯的枝桠。小格朗维尔发现,在正对壁炉的细木护壁板上,钉着一只巨大的、用乌木和象牙做成的十字架,四周镶着浸过圣水的黄杨木。这间屋子开了三扇十字窗,从窗下那座外省式的花园里取光——园子里一排排黄杨树将地面划分成相互对称的方格;虽然如此,屋子里还是光线不足,以致在背光一面的墙壁上,人们几乎看不见那三幅出自大手笔的宗教画。那大抵是在大革命期间由老邦唐收购的;他作为本区区长,决不会忘记给自己谋利益。从打蜡打得锃光瓦亮的地板,到绿方格子的粗布窗帘,一切陈设都如寺院般清洁明净。这僻静的隐居之地就是安杰莉克日作夜息的场所;那年轻人一进来顿觉心头好不辛酸。由于经常出入灯红酒绿的巴黎沙龙,出席旋风一般频繁的庆宴活动,外省暗淡平静的生活早被小格朗维尔淡忘了。
①一七一三年,法、西、英、荷在荷兰的乌得勒支签订和约,结束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
突然出现的对比使他内心感到不寒而栗。在康巴塞雷斯公馆的聚会上,生活显得那样丰富多采,思想是那么旷达开阔,帝国的光荣又体现得那样辉煌灿烂;刚从那里走出,就立刻落入了思想委琐庸俗的小圈子,那岂不象是突然从阳光明媚的意大利,来到了冰天雪地的格陵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