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完全明白这一瞥机敏的目光所包含的风情,于是故意装出凄凉的神态,开口道:

“我得走了。有一桩重大的案件必须了结,人家正在我的寓所等着我呢。尽职第一呀,可不是这样吗,亲爱的?”

卡罗琳娜以既忧郁又温柔的目光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无可奈何地,以充满牺牲精神、不露痛苦痕迹的态度说:

“那么你走吧。再见啦!你要是再多呆一小时,就别想叫我那么轻易地将你放走啦!”

“我的天使!”不料他却笑盈盈地接口道,“我请得了三天假期;人家还以为我到巴黎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呢。”

五月六日这个周年纪念日之后几天的某个上午,德·贝勒弗依小姐匆匆奔往沼泽区的圣路易街。她平素每周一次到这里来走动,这一回却是深恐不能及时赶到。她刚收到一封快信,通知她说:她的母亲克罗夏尔太太由于鼻炎和风湿症并发,疼痛不已,现已晕倒在家里。卡罗琳娜再三恳求车夫快马加鞭,并且许给他一大笔小费,正当车夫催马速行之际,克罗夏尔太太晚年同她过从甚密的几个胆小怕事的老太婆,将一位神甫带进了三楼这套干净舒适的住室。克罗夏尔太太的女仆竟不知道:常常来接女主人到家里共进晚餐的那位漂亮小姐,便是她老人家的亲生女儿!正是她抢先提出要请一位忏悔师来帮忙,私下希望这教士对自己的好处至少不亚于对病人的帮助。原来这几个老太婆天天都要来同老孀妇克罗夏尔闲聊,她们有时一起玩波士顿纸牌,有时则同往土耳其花园散步。就在这一静一动之间,她们居然对这位老友僵冷的心灵产生了影响:她对往事有所反省,对未来建立起了某种观念,对地狱也不无敬畏的心理了;而且由于真诚地恢复了宗教信仰,她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期待着灵魂得到宽赦。在这个庄严的早晨,这三位家住圣弗朗索瓦街和老神庙街的老太婆,重又来到客厅里坐定;而平常克罗夏尔太太是每逢星期二在这里接待她们。她们一个接一个、轮流从安乐椅上站起身来,到可怜的老人身边陪伴她,并用一般应付垂危病人的假话来安慰她。可是,这时连头一天请来的医生也不再担保老孀妇无生命之虞,她们终于感到最后时刻已经迫近,便商量应不应该通知德·贝勒弗依小姐。在征得女仆弗朗索娃同意之后,她们议定派一名听差到泰布街,把病情通知那位年轻的亲戚。她们四人都一致认为她极有权势。不过她们私下里却希望:那个原籍奥弗涅省的听差最好晚点儿把姑娘请来,因为她在克罗夏尔太太的感情中实在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老孀妇的家产显然高达一千多埃居年金。那三个女人对她这般体贴照料,不过是因为这三位好友、甚至女仆弗朗索娃也都不知道她早有了遗产继承人。克罗夏尔太太严守当年歌剧院的规矩,对德·贝勒弗依小姐从不使用“女儿”的亲热称呼;加之小姐本人十分阔绰,这就更使那四个人觉得:他们瓜分那垂危者家产的算盘,差不多是天经地义的了。

不一会,三个女巫中当班的那一位,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对忐忑不安的两个伙伴说:

“现在该派人去请神甫封塔农先生啦。再耽误两个钟头,她就既没有神志、也没有力气签一个字喽!”

那个老掉了牙齿的女仆当即出门,请来一位身着黑礼服的先生。这位神甫长相平庸,再加上前额狭窄,更表明他的思想浅薄。他那阔大松弛的面颊、有两道折裥的下巴颏儿,都显示出一种自私自利的安逸。他那双暴突的褐色小眼睛安在鞑靼人的眉毛下面还算恰当,只要不抬起这双小眼,他那扑满银粉的头发,倒可给人一种貌似温良的印象。

“神甫先生,”弗朗索娃对他絮叨道,“对您的高见我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您还该想着点儿,我可是尽心尽意地照料过这位亲人来着。”

这位步履艰难、哭丧着脸的女仆看见套间的房门打开了,便没有再往下说,这时三位老婆婆中最精于奉承之道的那一位,已抢先站到了楼梯口,以便头一个跟忏悔神甫搭话。那教士洋洋得意地听完这三位密友连珠炮一般发来的、既甜蜜又虔诚的诉说之后,便走到克罗夏尔太太的床头坐下。为了保持体统和不失检点,三位女士和老仆弗朗索娃不得不留在客厅里,面面相觑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她们脸上本已布满皱纹,所以能够毫不费力地装得惟妙惟肖、真假莫辨。

“啊,多么不幸啊!”弗朗索娃一边叹息一边嚷道,“我这已经是给第四位女主人送终了,真叫命苦呀!第一位赏了我一百法郎终身年金;第二位给了我五十埃居;第三位留给我一千埃居现款。苦干三十年,总共才捞得了这么一点产业!”

女仆利用她可以自由进出的权利,溜进了旁边一间斗室,好偷听神甫的低语。

“我的女儿,”封塔农喃喃地说,“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虔诚;你胸前佩戴着天主的圣物……”

克罗夏尔太太做了一个含混的手势,说明她的神志已经不大清楚:她居然指了指帝国荣誉勋位十字勋章。神甫一见皇帝的肖像,顿时吓得倒退一步。然后他又挨近那正在做忏悔的病人,同她低语了片刻;有一阵子弗朗索娃简直什么也听不见。

“我真是命定要遭殃呀!”老人突然迸出一声喊叫,“可别撒手不管我呀!神甫先生,您怎么能认为,我还得对女儿的灵魂负责呢?”

教士的声音太低,墙壁又太厚,弗朗索娃听得不十分清楚。

“哎呀!”老孀妇哭诉道,“那坏蛋没给我留下一点可以自由支配的东西。他抢走了我可怜的卡罗琳娜,硬将我们母女拆散;他只给了我三千利勿尔年金,本金还归我女儿所有!”

一听见这话,弗朗索娃便跑进客厅喊道:

“太太有个女儿,财产却只有终身年金!”

三位老太婆非常惊讶地互相递了个眼色。其中有一位干瘪得鼻子和下颚几乎连成了一片,表现得特别虚伪和狡猾。她眨巴眨巴眼睛,等弗朗索娃一转身,就对那两位朋友示意:

“这女仆可是个精灵鬼呀!她已经在三份遗嘱里占了地盘了。”

这三个老太婆于是继续在这里待着。可是不多一会儿,神甫露了面:他一开口说话,三个老巫婆就跟着他奔下了楼梯,让弗朗索娃单独陪着女主人。克罗夏尔太太疼痛难熬,但一再按铃也无济于事;原来,近在咫尺的女仆只是敷衍地应对着:

“嗳,这就来啦,马上就来!”

这时,弗朗索娃把衣橱、五斗柜的门不停地开开关关,好象在寻找一张丢失了的彩票。正当这紧张的局面接近顶峰时,德·贝勒弗依小姐赶到了母亲床前,倾诉了孝女的一番心意:

“唉,可怜的妈妈,我真是罪孽深重啊!你得了重病,可我却不知道,连一点感应也没有!不过我现在总算赶到你身边来了……”

“卡罗琳娜……”

“你说什么?”

“我说她们给我请来了一位神甫!”

“该请医生才是呀!”德·贝勒弗依小姐接口道,“弗朗索娃,快去请一位医生来!这些老太婆为什么不派人去请医生?”

“可她们偏偏给我请了一位神甫!”老人说着叹了一口气。

“她多么痛苦!可桌上连一瓶止痛药水都没有,什么也没有。”

母亲做了个含混的手势;但目光敏锐的卡罗琳娜却看出了她的心意,便不再作声,好让她把话说完。

“她们给我请来了一位神甫……说是为了给我做忏悔。卡罗琳娜,你可得小心,”她拼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叫嚷着,“神甫逼着我说出了你那恩人的姓名哩。”

“可怜的妈妈,谁会把他的名姓告诉你呢?”

老人还想做出狡黠精明的样子,但就在此刻咽了气。如果当时德·贝勒弗依小姐能够细细端详母亲的容颜,她准会见到别人所见不到的一件事,即死神是怎样欢笑的!

为了理解上面这幕场景的意义,就得暂时忘掉这几个人物,以便留出余地来倒叙早先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的最后一桩是同克罗夏尔太太去世相关联的。这样两个部分构成了同一个故事。而由于巴黎生活的特殊规律,这故事却产生了两条不同的情节线索。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末的一天,大约凌晨三点,一位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律师,从帝国大法官公馆的楼梯上走下来,户外结了薄薄的寒霜,他身上还穿着参加舞会的礼服。走到公馆的院子里,他不禁悲伤地长叹了一声(不过就在这声悲叹里,还透着法国人绝少丢弃的那种欢快)。因为他从公馆的铁栅门望出去,竟不见一辆马车,也听不到远处传来马蹄的得得声,或巴黎车夫瘖哑的呼喊。这位年轻人方才在康巴塞雷斯①的牌桌上刚和首席法官②分手,此刻却只听见法官的辕马在院子里刨蹄子的声音,马车的车灯把院子照得半明半暗。突然,年轻人觉得有人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认出了首席法官,忙向他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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