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一件烦心的事,不觉涨红了脸,但马上又将这心事撇开了。她拉着罗杰的手,走到一架打开的钢琴面前:

“你瞧,我已经弹熟了那支奏鸣曲,简直如仙乐一般呢!”

说着,她的十指已奔腾在那象牙琴键上,直至她觉得自己被人拦腰抱起:

“卡罗琳娜,我早就该走啦!”

“你一心想走吗?那就走你的吧!”她赌气说。但她斜视了一下那座挂钟之后,却破颜一笑,得意地喊道:

“到底把你多留了十五分钟啦!”

“再见吧,德·贝勒弗依小姐!”他以情侣间惯用的风趣口吻说。

她接受了罗杰的一吻,然后把他送到门口。待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她又赶紧奔上阳台,看着他登上轻便马车,提起缰绳,接受他最后一瞥,听着车轮在石板路上的辘辘滚动声,目送那匹骏美的坐骑、那律师的大礼帽和马夫帽上的金边流苏渐渐远去。最后,直到黝黑的街角遮断她的视线之后很久,她仍然站在那里不停地观望。

卡罗琳娜·德·贝勒弗依小姐在泰布街这所雅致的宅第定居之后五年,再次出现了类似前面这样亲昵的场面,将一对爱侣之间的依恋之情拴得更牢了。在那间蓝色客厅的正中,面对通往阳台的落地式大窗,一个四岁半的小男孩正提着马鞭,哗啦啦地鞭打着那匹硬纸做的坐骑:马蹄下面有两根弓形的底座,孩子似乎觉得那底座“跑”得不够劲儿;他的金黄头发卷成很多圆圈,垂在绣花细麻绉领上。这时,母亲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孩子仰起他那天使一般秀美的小脸,朝妈妈微笑。妈妈叮咛他说:

“夏尔,别这么闹,你会把小妹妹吵醒的。”

孩子也真乖,听了这话当即从马背上走下,踮起小脚的脚尖,好象担心在地毯上走路也会弄出什么声响似的。他还把食指放在两排小牙中间以示肃静。总之,他那稚气的姿态显得特别可爱,因为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流露。他走过来,掀开在妈妈怀里熟睡的小姑娘脸上那方雪白的纱巾,露出了小姑娘鲜嫩白净的小脸。

“欧也妮睡着了吗?”男孩惊奇地问,“她为什么正好在咱们醒着的时候睡觉呢?”说着把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睁得老大老大。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卡罗琳娜笑着回答。

母子俩注视着这个当天早晨刚受过洗的小姑娘。这一年卡罗琳娜约摸二十四岁,无挂无碍的幸福、常驻不衰的愉悦心情,更使她出落得美艳异常。在她身上,女性美已达到完满的境地。她兴高采烈地遵照她亲爱的罗杰的嘱咐,弥补了原先知识上的不足,弹得一手好钢琴,练就了一副婉啭动听的歌喉。但她对上层社会的习俗一无所知,那个社会不会接待她,即使接待,她也不会去。幸福的女人不一定要交际应酬:她过去不曾学会那种优雅的风度举止,也不善于作那种言之无物、华而不实的沙龙式交谈。而另一方面,她却刻苦钻研了一个母亲所必需的各科知识;作为母亲,她唯一的志趣就是将子女教养成人。时刻与孩子形影相随;从摇篮时代起,就经常教育他懂得分辨美丑、识别善恶;防止任何不良的外来影响;既要担当操持家务的重任,又要克尽为人之母的愉快义务;这便是她生活的唯一乐趣。从头一天起,这位温柔贤淑的女性就懂得乐天知命,安于足不出户,安于这蕴含着她一切乐趣的小天地。度过六年甜蜜的生活以后,她还仅仅知道她的情人名叫罗杰。她的卧室里挂着一帧木刻画,画着普绪喀违背禁令,提灯前来看望爱神的情境。这幅画提示她:虽然她目前很幸福,但这幸福是有条件的。在这六年中,她享受着淡泊的乐趣,从不以任何僭越非分之想来干扰心地确很善良的罗杰。她从不要求钻石和首饰,还谢绝了他一再提出的、为她置备一部专车以示豪华的美意。跑到阳台上去等候罗杰的马车,跟着他出门看戏,在风和日丽的时节同他一起到巴黎近郊去散步,思念他、同他重逢,然后再盼望他归来,这便是她的生命史,其间绝少波澜,但却充满了爱情。

她怀里抱着几个月前才出生的小女儿,嘴里哼着儿歌催她入睡,心里甜蜜地回顾往事。她最爱回忆的是九月:罗杰每年要在这个时节带她到贝勒弗依去,领略那兼得四季之美的良辰佳景。野外的花果正在争芳吐艳。晚间的天气乍凉还暖,而上午却常常是丽日当空,温煦宜人。夏日的辉煌灿烂同秋天的悲凉肃杀往往前呼后应。在他们相互爱恋的初期,卡罗琳娜曾将罗杰温和善良、平等待人的种种表现归因于他们常有思念之苦并且相见不易,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允许他们如夫妻一般朝夕相处。于是她心中甜蜜地忆起当他俩头一次来到这小小的加蒂内①胜地,她也曾白白地提心吊胆,也曾战战兢兢地暗中窥视他的为人:多么无谓的爱情侦察啊!这些幸福的岁月,全都象美梦一般流逝了,而那完满的幸福,还从未产生过任何波折。每当她见到这个好人儿的时候,他脸上总是带着甜美的微笑,仿佛是对她那满面春风的一种回报。

①加蒂内是法国重要的农业区,尤以盛产蜂蜜闻名。这里喻指贝勒弗依的富饶、美丽和迷人。

当她一往情深地忆及这些情景时,她便禁不住热泪盈眶。处在这种有些暧昧的不幸境地,她总觉得是自己爱得不够深切,命运才给予她这样的报应。此分,出于不可抑制的好奇心理,她也千百次地寻思过:为什么一个象罗杰这样多情的男人,竟只能悄悄地享受一种非法的幸福。她暗自在心里编出种种千奇百怪的故事,恰是为了回避真实的原因,那是她私下早已猜到几分,却死活也不肯相信的。她抱着在怀里熟睡的孩子,站起身来,到餐室去关照如何准备晚餐。这天是一八二二年五月六日;几年前的今天,她到圣勒公园去散步,就是那一天决定了她的一生。所以每年五月六日,她都作为爱情纪念日来庆祝。她亲自为这天的晚餐规定使用什么餐巾、什么桌布;还详细指点如何备好饭后甜食。她怀着幸福的心情把种种能使罗杰受到触动的细节安排好之后,才将小姑娘放进那张精致的婴儿吊床,自己来到阳台上。不一会儿,她就看见情人的那部双轮大马车:他进入壮年之后,便用它代替了过去那辆华丽的轻便马车。卡罗琳娜以热烈的爱抚欢迎他的归来,而那小顽童也迎面叫喊着“爸爸”。他在一一领受之余,就来到摇篮旁,欣赏小女儿的酣眠睡态。他吻了吻女孩的前额,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句的长纸条儿,接着说:

“卡罗琳娜,这纸条便是欧也妮·德·贝勒弗依小姐将来的嫁奁。”

母亲怀着感激的心情,接过了这张嫁奁凭据,也就是认购公债的一张债权证书。

“为什么给欧也妮三千法郎年金,而夏尔却只有一千五百法郎呢?”她问。

“我的好天使,”他答道,“夏尔将来是男子汉。他有一千五百法郎就足够了。有了这笔收入,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就跟贫困无缘啦。万一这孩子不成器呢,我也不愿意让他挥金如土。如果他还有点儿志气,那么这份微薄的家产倒足以激发他勤劳苦干的精神。欧也妮却是女孩儿家,嫁奁是非有不可的。”

说着,这位父亲便逗夏尔玩:这孩子可爱的举止,表明他所受的教育自由而开通。父与子之间没有任何疑惧损害那天伦之乐,这乐趣原是对父亲恩情的酬答。这个小家庭的欢乐既甜蜜,又真切。晚间,在一方洁白的屏幕上,放映着变化莫测、奇妙无比的幻灯片,夏尔看了好不新鲜。这纯洁的孩子天使般快活的惊叫,常常逗得卡罗琳娜和罗杰哈哈大笑。

后来,男孩儿上床睡觉了,小女儿却醒来嚷着要吃奶。于是,在壁炉的一角,在灯光的照耀下,在洋溢着和平快乐气氛的房间里,罗杰幸福地欣赏着这幅优美的画面:孩子正依偎着卡罗琳娜的胸怀,吸吮着她那象初开的百合花一样洁白鲜嫩的乳房;母亲的头发散落成许许多多褐色的发卷,披散在她的双肩上,几乎完全遮没了她的颈脖。灯光产生了一种黑白、明暗的对比,在她的身上、四周,在她的衣着以及孩子身体上,造成了如画的效果,将年轻妈妈的一切动人之处衬托得更为醒目。罗杰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这个端庄娴静的女人,觉得她的姿容比从前益发温柔了;他无限爱怜地端详着她那微皱的朱唇,——从那里还不曾吐露过任何不悦耳的话语。这时,卡罗琳娜正斜视着罗杰,目光里闪耀着彼此相似的心思:

要么她在尽情享受自己对他产生的效力,要么她在思量这一夕相聚的前景将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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