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妈妈,”路易终于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要对我隐藏你的痛苦呢?”

“孩子,”母亲答道,“我们对外人应当总是满面笑容,深深地隐藏起我们的烦恼;关心他们,可永远不对他们谈论我们自己。奉行这些箴言也是使家庭幸福的因素之一。有一天你会倍受痛苦的!到那时,想到你可怜的母亲曾在你面前强忍凄楚,含笑而死,你就会有足够的勇气来忍受生活的艰辛了。”

这时,她咽下眼泪,竭力向儿子讲解求生存的要领,财产的价值、本金和使其稳固的方法,各种社会关系,积累生活所需金钱的正当办法和受教育的必要性。然后,她又向他吐露了自己经常郁闷和饮泣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一去世,他和玛丽就会落入赤贫的境地,两个人只有数目很小的一笔钱,而且除了上帝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保护人。

“我必须抓紧学习!”孩子以哀愁而深沉的目光望着母亲,大声说道。

“啊,我真高兴!”说着,她在儿子脸上印满亲吻,洒满泪水。“他理解我!”她又说,“路易,你要当你弟弟的监护人,你答应我,是不是?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对,”他回答,“可是,你不会很快就去世吧,你说呢?”

“可怜的孩子,”她说,“正是对你们的爱支撑着我!何况这地方如此幽美,空气非常有益于健康,也许……”

“你使我更喜欢都兰地区了。”孩子激动地说。

从维朗桑夫人预见到死期临近,因而对长子谈及他未来的命运那天开始,年龄已满十四的路易比过去更加发愤用功,更不想玩耍了。可能是他成功地规劝了玛丽要好好念书,不要只知道玩闹,现在,两个孩子在石榴园的凹路、花园和层层台地上穿行游玩时,不再大声喧闹了。兄弟两人使自己的生活和母亲的阴郁情绪相适应。母亲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甚至发黄:额头两边太阳穴处也凹陷了;皱纹一夜比一夜加深。

到了十一月,这个小家庭来到石榴园已经五个月,一切都变了样。眼看女主人显出日渐不支的征兆,仅靠一颗火热的心和对孩子极度的爱维持着生命,老保姆也变得阴沉而忧伤,她似乎了解这一早逝的秘密。当她那风韵犹存、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注意修饰的女主人涂脂抹粉、精心装扮自己那弱不禁风的病体,然后,在两个孩子陪伴下到高处的台地上漫步时,老安奈特①常常会从水井旁的两棵松树间探头窥视,手里拿着衣服,忘记了正在干着的活儿。看到维朗桑夫人与她从前认识的那位楚楚动人的女子已经判若两人时,她几乎掉下泪来。

①保姆名。

当初,这所美丽的房子里生气勃勃,充满欢乐,如今却变得似乎有点悲悲切切。它沉寂无声,住在这里的人很少出门。维朗桑夫人不竭尽全力,就难以再到图尔桥去散步。突然变得格外聪明的路易,可以说已和母亲化为一体。他看到母亲脸上的红晕,便猜想到她一定非常疲倦、难受,总是找出种种借口不再到图尔桥去散步,因为对他母亲来说这段距离太长了。这圣西尔可以称作图尔的田舍小花园。高高兴兴到圣西尔去的夫妇们和三五成群的游人,傍晚都会在堤上看见这位妇人如幽灵般沿台地走过,她苍白、瘦弱,一身着黑,虽已精疲力竭,却仍然光彩照人。人们于是揣测到她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园丁一家也变得悄然无声。有时,这个农民、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正好聚在他们的茅屋前,安奈特在井边洗东西,夫人和孩子呆在亭子里。可是在这欢乐的院子里却听不到一点声息。维朗桑夫人并没有发觉,所有的人都以爱怜的目光注视着她。凡是接近她的人,都觉得她那么善良,那么富有远见卓识,那么令人肃然起敬!无名的疾病使她饱受折磨,给她定下了死期。都兰秋高气爽,葡萄、各种水果,以及各种有益健康的条件,本应延长这位母亲的生命,但是,入秋以来,除了孩子,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尽情地享受着同孩子们共处的每一个时辰,仿佛这已是最后的一刻了。

从六月到九月底,路易都瞒着母亲学习到深夜,进步很大。他已经学到代数中的二次方程,掌握了绘图几何,还能画一手好画。总之,他想要成功地通过理工学院的入学考试,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有时候他傍晚到图尔桥去散步,在那儿遇到一位领半饷的海军上尉。这位帝国时期水兵的男性美、他的勋章、他的举止,对于路易设想自己的未来发生了很大影响。水兵对这个眼里闪烁着毅力的年轻人也产生了友情。路易事事好奇,又渴望听人讲述军旅生活,常到这里溜达,好和这位水兵聊天。领取半饷的上尉还有一个朋友和伙伴,是一位步兵上校,同他一样也被逐出了军界,于是年少的加斯东可以轮流向他们两人打听陆军和海军的生活。他向这两个军人提出了一大堆问题。不妨说,他预先体验了他们的苦难和艰辛。此后他要求母亲允许他在本地区内游览游览,散散心。教师们对他的刻苦感到惊异,曾告诉维朗桑夫人说,他儿子过分用功,所以她非常愉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于是,路易开始到处奔波。为了使自己能吃苦耐劳,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爬上最高的树,学习游泳,熬夜。他不再是原来的孩子了。他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阳光晒黑了他的面庞,脸上已经透露出一种捉摸不透的深邃思想。

十月来临了,维朗桑夫人只有到中午才能起床。这时,由卢瓦尔河水反射过来的阳光集中照射在台地上,为石榴园创造出一种与那不勒斯湾温和或炎热的日子相仿的气候。正因此,当地的医生才奉劝维朗桑夫人在这里住下。于是她常来坐在一棵树下,两个儿子不离左右。学习中断了,教师也辞退了。母亲和孩子们想要心心相印地生活一段时间,自由自在,也无需娱乐。这里再听不见哭声,也听不见欢快的喊叫。

大孩子躺在母亲身旁的草坪上,吻着她的双脚,母亲看着他,象是看着一个情人。心神不安的玛丽去给她采摘鲜花,满面愁容地送到她面前,踮起脚尖从她的嘴唇上撷取一个少女般的吻。这位皮肤白皙的妇人,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憔悴疲惫,行动迟缓,从无怨言,只是一味对着两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微笑。这一切,配以树木半凋、黄叶铺地的悲凉秋色、柔和温煦的阳光和都兰天空的白云,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最后,维朗桑夫人遵照医嘱,足不出户。她的卧室每天都摆满了她喜爱的鲜花。孩子们也住进了她的卧室。十一月初,她弹了最后一次钢琴。钢琴上方挂着一幅瑞士风景画。孩子们头靠着头聚在窗旁。她的目光在孩子和风景画之间来回扫视。她的脸色绯红,手指在象牙白的琴键上热情地滑动。这是她最后的节日,别人不知道的节日,是回忆之神在她心灵深处暗暗庆祝的节日。医生来了,嘱咐她卧床休息。母亲和两个孩子相视无语,呆呆地接受了医生这可怕的判决。

医生走后,她说:

“路易,扶我到台地上去,让我再看看我的故乡。”

听到这句淡淡的话,孩子伸过胳膊把母亲搀到台地中间。

在那儿,她似乎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天空,而很少看着地面。

这时确实也难以确定哪里的景色更美,因为团团云彩正隐隐绰绰呈现出阿尔卑斯山壮丽雪峰的形状。她额眉紧蹙,眼里流露出痛苦和悔恨,抓起孩子们的双手紧贴在她那猛烈起伏的胸口。

“不知父母是何许人!①”她喊道,向孩子们投去深沉的目光,“可怜的天使!你们将会怎么样呢?而且,到二十岁的时候,难道你们不会对我提出严厉的责问,要弄清我的一生和你们的一生吗?”

①意指孩子们是非婚生子。

她推开孩子,双肘倚在栏杆上,捂着脸独自沉吟了片刻,惟恐让别人看到。当她从痛苦中恢复过来之后,看到路易和玛丽象两个天使一样跪在她身旁。他们注视着她的眼睛,对她温柔地微笑着。

“让我把这微笑带走吧!”她边擦眼泪边说。

她回到室内上床躺下,直到睡进棺材之前,她再也没有离开这儿。

日复一日,八天过去了。老安奈特和路易夜里轮流守候在维朗桑夫人身旁,他们紧盯着病人的眼睛。心爱的人生了病,每次呼吸过于急促,家人就担忧,惟恐这是她最后一口气。这样的悲剧在每个家庭中都发生过。在这里,每时每刻都在演着这出悲剧。在这性命攸关的一周的第五天,医生让人把鲜花拿走。生的幻想正在一个一个地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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