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起,玛丽和他的哥哥每次来亲吻母亲的额头时,都感到嘴唇象触到了一团火。星期六晚上,维朗桑夫人一点声响都不能忍受,只好让她的屋子混乱不堪而不去收拾。这位一贯喜爱优雅、极有风度的女性,再也顾不上整洁了,这正是她生命垂危的开始。路易再也不愿离开母亲。星期日夜里,万籁俱寂,路易以为母亲已经入睡,但是,借助灯光,他看见母亲用一只汗淋淋的雪白的手掀开了床帏。

“我的孩子,”她说。

这垂死的人声调里含有某种格外庄重的成分。思潮翻滚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威力,猛烈地震撼着孩子,他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直透骨髓。

“妈妈,你要什么?”

“你听我说。明天,对我来说,一切就都完结了。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明天,我的孩子,你就要成为一个大人。所以,我不得不作些安排,可这是咱们俩之间的秘密。去把我小桌上的钥匙拿来!好,打开抽屉,左边有两张封好的纸,一张上写着路易,另一张上写着玛丽。”

“在这儿呢,妈妈。”

“亲爱的孩子,这是你们的两张出生证,将来对你们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你要把它交给可怜的老安奈特保管,等你们需要的时候,她会还给你们。”她接着说,“在那儿,是不是还有一张我写了几行字的纸?”

“是的,妈妈。”

路易开始念那张纸上的字:“玛丽·维朗桑,生于……”

“够了,”她很快打断说,“别往下念了。孩子,我死后,你把这张纸也交给安奈特,让她送到圣西尔镇公所去,凭着它,镇公所才能正确地填写我的死亡证。准备好纸笔,我要向你口授一封信。”

看见孩子准备就绪,向她转过头来表示在听她发话时,她平静地说道:伯爵先生,您的妻子布朗东夫人在安德尔-卢瓦尔省图尔市附近的圣西尔逝世。她已经宽恕了您。“签上……”

她停下来,迟疑不决,十分激动。

“你更不好受了吗?”路易问。

“签上:路易-加斯东!”

她舒了口气,接着说:

“把信封好,写上地址:英国伦敦海德公园布朗东广场布朗东爵士启。”

“好了,”她又说,“我死的那天,你到图尔去把这封信发了。”

“现在,”停顿片刻之后,她说,“亲爱的孩子,去把那个你见过的小钱包拿到我这儿来。”

路易将钱包拿来后,她说:

“这里有一万二千法郎,是给你们的。唉,你们本来可以更富有一些,假如你们的父亲……”

“我的父亲,他在哪儿?”孩子喊了起来。

“死了,”她把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他死了,为了挽救我的名誉和性命。”

她抬起双眼望着天空。要不是痛苦的眼泪已经流干,她一定又要哭了。

“路易,”她又说,“在这儿,在我的床头,对我发誓,你要把刚才写的和我对你说的统统忘掉。”

“好的,妈妈。”

“拥抱我吧,亲爱的天使。”

她沉默了很久,仿佛想从上帝那里汲取勇气,根据自己还残存多少力量来决定说多少话。

“听着,这一万二千法郎就是你们的全部财产。你一定要把钱放在自己身上,因为我死了之后,司法人员就要来查封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再属于你们,就连你们的母亲也不再属于你们!而且,可怜的孤儿,你们必须离开这儿,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我已经对安奈特的命运作了妥善安排,她每年可以得到一百埃居,她肯定会留在图尔。但是,你自己和你弟弟,你准备怎么安排呢?”

她坐了起来,看着她那倔强的孩子。孩子站在她床前,额上渗出了汗珠,激动得脸色煞白,泪水模糊了眼睛。

“妈妈,”他以深沉的声音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过了。我要把玛丽送到图尔的学校里去。我要把一万法郎交给老安奈特,让她把钱保存好,并请她照顾弟弟。然后,我带上剩下的一百路易到布雷斯特去,我到船上去当见习水手。玛丽学习期间,我就可以当上海军上尉。总之,妈妈,去吧,您放心地去吧,我回来的时候就会有钱了,我要让我们的小宝贝进综合理工学院,或者按他的兴趣去引导他。”

母亲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闪出了一道快乐的光芒,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在滚烫的面颊上流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她看到在这顷刻间变成大人的儿子身上有着他父亲的心灵时,她几乎由于过度兴奋而死去。

“上界来的天使,”她哭着说,“你用一句话就抹去了我的一切痛苦。啊,什么痛苦我都能忍受了。——这是我的儿子,我生了、养了这个人!”

她向空中举起双手,又把双手合一,以表达她那无边的快乐。然后,她就躺下了。

“妈妈,您的脸煞白!”孩子喊道。

“快去找一位神甫来。”她用垂死的声音回答。

路易叫醒老安奈特。她惊恐万状地向圣西尔的神甫家跑去。

上午,维朗桑夫人在最感人的气氛中接受圣礼。两个孩子、安奈特和已经与他们成为一家人的纯朴的园丁全家,都跪在地上。一个普通乡村唱诗班的孩子送来的银十字架立在床前,一位老神甫为行将就木的母亲主持临终傅①。终傅!真是个崇高的字眼,它所代表的思想比字眼本身更为崇高,只有罗马教会符合使徒教义的宗教才有这样的圣礼。

①临终圣礼的名称。

“这位妇人受过多少苦啊!”本堂神甫用他纯朴的语言说道。

玛丽·维朗桑什么也听不见了,可她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她的两个孩子。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倾听着这垂死者的呼吸,那呼吸已经越来越缓慢。不时发出的一声长叹表明她还活着,也透露出她内心的斗争。最后,母亲停止了呼吸。除了玛丽,所有的人都痛哭流涕。这可怜的孩子年纪太小,还不懂得死亡的涵义。安奈特和园丁的妻子为这位可爱的女人阖上了眼睛,此时,她的美貌又光彩夺目地显现出。她们送走了所有的人,撤去了房间里的家具,把死者用裹尸布裹好,放平,在床的周围点上蜡烛,摆好圣水缸、黄杨树枝和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按照当地的风俗,推开百叶窗,拉开窗帘。晚些时候,副本堂神甫来这儿过夜,和一刻也不愿离开母亲的路易一起祈祷。星期二早晨举行了葬礼。只有老保姆和两个孩子在园丁妻子的陪同下送葬。这位女性的才情、美丽和风雅曾经驰名全欧,如果她不曾犯过那桩甜蜜的罪行,在伦敦,她的送葬行列必定会具有隆重的贵族气派,并成为各家报纸大肆渲染的重要新闻。为了使这些得到宽恕的天使能够进入天堂,这种罪行在人世间总是要受到惩处的;人们往母亲的灵柩上扔土时,玛丽哭了,这时他才明白他再也看不见母亲了。

一个简陋的木十字架竖在她的坟上,上面是圣西尔的神甫撰写的碑文:

此处安息着/一位不幸的女人/终年三十六岁/以芳名奥古斯塔进入天国/请为她祈祷!

一切都结束后,两个孩子回到石榴园,朝这所住宅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他们手拉着手准备和安奈特一道离开这里。

他们把一切都托付给园丁,并请他呈报法院。

这时,在水井的台阶上,老保姆把路易叫住,拉到一边,对他说:

“路易先生,这是夫人的戒指!”

孩子哭了,为了能得到亡母一件活的纪念品而深受感动。

就他的能力而言,他根本不可能想得这么周到。他拥抱了老保姆。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发了。他们经过凹路,走下土坡,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图尔走去。

走到桥上时,玛丽说:

“妈妈是从这儿来的。”

安奈特有个表妹,是个休业的老裁缝,住在图尔的盖尔什街。她把两个孩子带到这位亲戚家里,打算和她一起生活。

但路易向她解释了自己的计划,把玛丽的出生证和一万法郎交给她。第二天,他在老保姆的陪伴下,送他弟弟去学校。他扼要地向校长介绍了弟弟的情况。出来时,他把弟弟带到校门口,郑重其事而又亲切体贴地嘱咐了一番,让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已孤立无援了。他对弟弟凝视了很久,拥抱了他,又打量一阵,擦去眼泪,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直站在校门口的弟弟。

一个月以后,路易-加斯东以见习水手的身分登上一艘军舰,离开了罗什福尔港湾。他倚在轻巡航舰鸢尾号的船舷上,凝望着迅速飞逝、逐渐消失在蓝色水平线上的法国海岸。

不一会,他就象在这个世界上和在生活中一样,只剩下独自一人,迷失在大西洋上了。

“不要哭,年轻人!上帝会帮助所有人的。”一个老水手用他那既粗鲁又善良的大嗓门对他说。

孩子以充满自豪的目光向这个人致谢。然后,他低下头,听天由命地投入了水兵生涯。他已经成了父亲。

一八三二年于昂古莱姆。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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