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快活一阵子了,侯爵夫人,”德·哀格勒蒙先生说道,把刚喝完的咖啡杯放到桌上。他瞧了瞧维姆凡夫人,神情半是玩笑,半是忧郁,补充道,“我要出门打一阵子猎,跟王室犬猎队队长一起去。至少一星期内您绝对守寡,这正是您所希望的,我想……”

“纪尧姆,”他对来收拾杯子的仆人说,“让人把车套上。”

维姆凡夫人就是从前德·哀格勒蒙夫人劝她独身的那位路易莎。两个妇人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明朱丽的朋友已经成为她可以诉说痛苦的知己,难能可贵而且宽厚善良的知己,因为维姆凡夫人的婚姻非常美满;也许正因为她们的处境相反,所以幸福的一方才会对不幸的一方关怀备至。在这种情况下,不同的命运往往成为友谊的强有力的纽带。

“现在是打猎的季节吗?”朱丽问道,一面漫不经心地朝丈夫瞟了一眼。

三月已近结束。

“夫人,猎队长想在什么时候打猎,想在哪儿打猎都随他的便。我们去王家森林打野猪。”

“当心别出什么事。”

“祸事是难以预料的,”他微笑着回答。

“先生的车已经备好,”纪尧姆说。

将军站起身,吻了吻维姆凡夫人的手,转向朱丽,恳求似的说道:

“夫人,但愿我能成为野猪的牺牲品!”

“这是什么意思?”维姆凡夫人问道。

“得了,来吧,”德·哀格勒蒙夫人对维克托说道,然后她朝路易莎笑笑,好象是对她说,你等着瞧吧。

朱丽把脖子伸向丈夫,他上前去吻她,不料侯爵夫人突然一低头,丈夫没有亲着妻子的脸,却碰到风帽的花边上。

“请您将来在上帝面前作证,”侯爵对维姆凡夫人说道,“要得到这样一个小小的恩惠非得有一道圣谕才行。我的妻子就是这样理解爱情的。不知道她用什么手段把我逼到了这一步。祝你们快乐!”

他走出门去。

“你可怜的丈夫真不错啊,”屋里只留下两个妇人时,路易莎高声说,“他爱你。

“噢,可别再提这个爱字,我对名字上加上他的姓都感到恶心……”

“但是维克托对你百依百顺啊,”路易莎说。

“他温顺,”朱丽反驳道,“是因为他感到我值得敬重。我是一个循规蹈矩、品行端正的女人,我把他的家治理得非常舒适,我对他的风流勾当闭眼不问,我不占用他的任何财产,而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挥霍我们的收入,我只不过留心保住家产就是了。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得到了安宁。他不明白,或不愿明白我的生活方式。我如此对待我的丈夫并非心里下害怕他脾性发作,我好象一个养熊的人,真害怕哪天套在熊嘴上的笼头破裂。一旦维克托认为有权看不起我,我实在不敢预料将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粗暴,自尊心极强,特别爱虚荣。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遇到微妙的情况,一旦他的坏情绪占了上风,他会不顾一切,说不定头脑一热把我给杀了,第二天自己也痛心疾首而死。不过这种悲惨的命运倒并不可怕……”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两位女友都在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秘而不宣的原因。

“我还残忍地让人服从过,”朱丽另有所指地向路易莎使了一个眼色,“但是我没有禁止他给我写信。啊!他已经把我忘了,他做得对,否则毁了他的前途那就太悲惨了。我的前途不是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吗?亲爱的,请想想,我念英文报纸的唯一目的是希望看到他的名字印在报纸上。唉,他还没有进上议院。”

“你懂英文啦?”

“我没告诉你么!我学的。”

“可怜的人儿,”路易莎叹道,一边拉住朱丽的手,“这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啊?”

“这是一个秘密,”侯爵夫人答道,不自觉地作了一个孩童般天真的手势,“听我悦,我抽鸦片,伦敦某公爵夫人的故事给了我启发,你知道,麦图林还根据她的故事写过一部小说哩。①我的阿片酊滴剂用量很小。我睡得很多,一天只醒七个小时,而这七个小时我全用在女儿身上……”

①查理-罗伯特·麦图林(1782—1824),爱尔兰小说家兼剧作家,对巴尔扎克有过较大影响。这里提到的小说可能是《赞成与反对,或女人》,一八二〇年译成法文。

路易莎看着炉火,不敢正视她的朋友: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了解到女友的不幸。

“路易莎,请给我保守秘密,”朱丽沉默片刻后说道。

突然一个仆人给侯爵夫人送来一封信。

“啊!”她失声喊道,脸色都变白了。

“我不用打听是谁的信,”维姆凡夫人对她说。

侯爵夫人专心看信,没有答话,她的女友看到德·哀格勒蒙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感情非常激动,兴奋得令人害怕。最后朱丽把信扔进火里。

“这封信简直是一团火!哦!我的心快窒息了。”

她站起身走动,两眼灼灼发光。

“他没有离开巴黎,”她喊道。

她说话断断续续,停顿时让人心怵,维姆凡夫人不敢插嘴。每次停顿后,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深沉,最后几句话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他常常看到我而不让我知道,每天看上我一眼就能帮助他活下去,你不理解吧,路易莎?他快死了,希望向我告别,他知道我的丈夫今晚不在,要出门好几天,所以他一会儿就要到这里来了。啊!我肯定会支持不住的,我完了。听着,留下陪我,在两个女人面前他是不敢的!噢,留下别走,我担心自己顶不住。”

“可是我丈夫知道我在你家吃晚饭,”维姆凡夫人回答,“他要来接我的呀。”

“那么,在你走以前,我就把他打发走。我将成为我们两个人的刽子手,唉!他以为我不再爱他了。这封信啊!我亲爱的,我看信里有些句子是用火一般的热情写的。”

一辆马车驶进大门。

“啊!”侯爵夫人颇为高兴地喊道,“他堂而皇之来登门。”

“葛兰维尔勋爵!”仆人喊道。

侯爵夫人呆呆地站着,看到亚瑟那么苍白、干瘪、清瘦,哪儿还能保持严厉的神色。葛兰维尔勋爵尽管因未能与朱丽单独相逢而非常不快,但仍然平和而冷静。不过在这两位熟悉他的爱情秘密的女人看来,他的举止、声调、眼神有一种类似电鳗①的威力。极度的痛苦发出的强烈电流使侯爵夫人和维姆凡夫人呆若木鸡。葛兰维尔勋爵的声音使德·哀格勒蒙夫人的心突突跳动,她竟不敢回答他的话,生怕让他看出他对自己的深刻影响,葛兰维尔勋爵也不敢正视朱丽,结果维姆凡夫人一人唱独脚戏,讲些毫无趣味的话。朱丽向她瞟了一眼,眼光里充满了动人的感激,感谢她出来解围。两位情人勉强抑制住感情,总算没有越出本分和礼仪的界线。但很快就有人报告德·维姆凡先生来到,见他进屋,两位女友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彼此心里都明白面临新的困难。让德·维姆凡先生明白这幕悲剧的内情是不可能的,再说路易莎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她的丈夫留在她女友家里。当德·维姆凡夫人戴上披肩的时候,朱丽站起身装作帮她系带,轻声对她说,“我会有勇气的,他既然公开来我家,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但要是没有你,一开始见他变化这么大,我很可能倒在他的脚下。”

①这种鱼能放出电流,使接触他的动物顿时麻木迟钝。

德·哀格勒蒙夫人送走客人,回到椭圆形双人沙发前坐下。葛兰维尔勋爵不敢来坐,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么说,亚瑟,您没有听从我的话。”

“离开您不久,我再也顶不住了,听到您的歌声,呆在您附近,这种快乐我不能放弃。我心驰神往,如醉似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为自己诊断过:我太孱弱了。我大概快死了,但死而见不到您,死而听不到您衣裙的窸窣声,死而不能掬起您的泪水,我死不瞑目!”

他想离朱丽远一点,但他动作仓猝,一支手枪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侯爵夫人瞧着手枪,眼神里既无激情,也不表达任何思想。葛兰维尔勋爵拾起手抢,对这个意外事故非常恼火,因为这可能被人认为是爱情讹诈。

“亚瑟!”朱丽发问。

“夫人,”他低着头回答,“我来的时候绝望之极,我本想……”

“您本想在我家里自杀!”她高声说道。

“不光想杀我自己,”他轻声说。

“什么?也许还有我的丈夫?”

“不,不,”他哽咽地大声否认,然后接着说,“您请放心,我那个不祥的计划已经破灭。当我走进您的家,当我看见了您,我觉得自己有勇气克制自己,一个人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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