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这么想,”她说道,脸上露出又惊讶又凄凉的痛苦表情。

但是朱丽的语气和手势充分表达了她的坚贞不渝、自信不疑,也说明她已经屡次暗中战胜了爱情的力量,葛兰维尔勋爵不禁对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在这天真无邪的心灵里,连一丝罪恶的阴影都消散了。控制着这个漂亮前额的宗教感情,想必在不断驱散思想中的邪念,我们这些邪念是从我们有缺点的本性中产生的,这既表明我们命运的伟大,也表明我们命运的危险。

“要不然,”她垂下眼睛说,“我本可能招致您的蔑视,不过也许蔑视反能成全我。失去您的好感,不就是等于死亡吗?”

两个英勇的情人又陷入沉默,痛苦深深地折磨着他们。他们的思想无论是好是坏,始终是一致的,不论是内心的喜悦还是最深的隐痛,他们俩都息息相通。

“我不该抱怨,我生活中的不幸是我自己造成的,”她补充说,抬头望着天空,双眼噙满泪水。

“勋爵,”将军远远打着手势喊道,“我们头一次见面就在这里,您也许不记得了吧,瞧,那边,在那些白杨树附近。”

英国人生硬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

“我本应早早含愤死去,”朱丽说,“是的,别以为我会活下去。哀愁是致命的,跟您给我治好的那种可怕的疾病一样。

我不认为自己有罪。不,我对您产生的感情是无法抗拒的,永恒的,然而是违背我的意志的,所以我注意保持贞节。我将同时忠于妻子的良心、母亲的责任和心灵的愿望。听我说,”

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不再属于这个人,永远不会了。”朱丽以一个泄露真情的可怕手势指指她的丈夫,接着说,“人间的法律要求我使他生活幸福,我将顺从时俗,我会成为他的女仆,无条件地侍奉他,但从今天起我便守寡了。我既不愿意在我自己的眼里也不愿意在别人的眼里成为出卖自己的女人,如果说我不属于德·哀格勒蒙先生,那我也决不会属于另外一个人。您只能从我身上得到您已经取得的东西。这就是我对自己所做的决定。”她自豪地瞧瞧亚瑟,“这个决定是不能改变的,勋爵。现在您得知道,如果您产生罪恶的念头,那么德·哀格勒蒙先生的寡妇将进修道院,在意大利,或在西班牙。不幸的是我们倾诉了我们的爱情。吐露爱情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不过但愿我们的心弦从此不再如此强烈的震荡。

明天,请您假装收到英国来的一封信,我们就此分手吧,再不要见面了。”

朱丽由于过分激动而筋疲力尽,她感到双膝支持不住,浑身冰冷,出于女人的细心,她赶紧坐下,以免倒在亚瑟的怀里。

“朱丽,”葛兰维尔勋爵大声喊道。

这喊声宛如雷鸣,撕心裂胆地道出了一直默默无言的情人的全部心里话。

“喂,她怎么啦?”将军问道。

听见这声叫喊,侯爵加快步伐,顷刻便来到两个情人面前。

“没有什么,”朱丽以令人钦佩的冷静说,女人天生的机敏往往能使她们在生活中遇到严重危机的时刻保持镇静,“这棵胡桃树下太阴凉,差一点叫我失去知觉,所以我的医生害怕得要命。对他来说,我还是一部尚未完成的作品,不是吗?

他也许看到作品被毁而胆战心惊……”

她大胆地挽起葛兰维尔勋爵的手臂,朝丈夫笑笑,又看了看眼前的景色,然后拉着旅伴的手离开了山顶。

“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致,”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瞧,维克托,这么深远、这么广阔、这么多采。这个地方使我产生爱恋之情。”

她几乎笑得前仰后合,但那是为了哄骗她的丈夫。她在低凹的路上兴高采烈地跳跳蹦蹦,消失了。

“怎么,这么快?……”待远远离开德·哀格勒蒙先生时,她说道,“唉,我的朋友,待会儿我们就不再是也永远不会是现在这样了,总之,我们将虽生犹死了……”

“我们走慢点,”葛兰维尔勋爵答道,“车子还远着呢。待会儿我们还要一块儿走,我们可以用眼睛说话,这样我们的心在这段时间里还可以不死。”

他们漫步在水边的堤岸上。时近黄昏,他们安静地走着,他们的谈话如同卢瓦尔河潺潺的水声一般柔和,虽然不着边际,却震撼着他们的心灵。夕阳西下,笼罩着他们的是即将消失的红霞,这恰是他们不祥的爱情的可悲形象。将军担心车子不在原来的地方,他一会儿跟在后面,一会儿走在前面,但没有介入两个情人的谈话。在这次旅行中葛兰维尔勋爵的行为高尚而得体,打消了侯爵的狐疑,近来他已经完全相信这位勋爵医生的诚意①,便让他的妻子自由活动。亚瑟和朱丽一路走着,仍然沉浸在悲痛的情感之中,他们的心因为痛苦而枯萎了。刚才他们在攀登蒙孔图尔陡坡的时候,两人还抱着蒙眬的希望,一种不敢弄清究竟的令人不安的幸福;但沿着堤岸下坡的时候,他们已经推倒了用幻想建成的摇摇晃晃的大厦,他们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就象孩子们预见到他们用纸牌搭的房子要倒塌那样。他们已经无可希望,当天晚上葛兰维尔勋爵就起程了。他向朱丽投去的最后一道眼光痛苦地证明,他们心灵的沟通使他们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他确实有理由不放心自己。

①原文为lafoipunique(背信弃义),疑为作者的笔误。——原编者注。

第二天,德·哀格勒蒙先生和他妻子乘车出发时,车厢里少了他们的旅伴;他们飞快地赶路,走的正是侯爵夫人一八一四年经过的那条道,当时她不知道有人爱她,几乎咒骂过所谓始终不渝的爱情。此刻许多被遗忘的印象纷纷再现。心上的事是难忘的。有的女人记不起最严重的事件,却对自己的感情经历终生难忘。所以朱丽对一些甚至是细枝末节的事都记忆犹新。她高兴地忆起第一次旅行中最微小的事情,甚至记得她在某段路上有过什么想法。自从朱丽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和艳丽的容颜之后,维克托重新迷恋起他的妻子。他情人般地紧紧偎依着她,想把她抱在怀里,但朱丽轻轻地挣脱了。她找到一个什么借口,躲开了他好意的温存。很快她就讨厌和维克托挨在一起,这样坐着,她感到维克托身上的热气朝她扑来。她想一个人坐到车厢的前座,但她丈夫特地让她坐在后座。她叹了一口气,对这种好意表示感谢,而他却误解了这声叹息;这位前禁卫军是好色之徒,竟认为妻子的忧伤是对他有情意,这不能不迫使朱丽干脆直言相告。黄昏时她对他说:

“我的朋友,您很清楚,您已经险些儿要了我的命。如果我还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姑娘,我可以再次奉献我的生命,但现在我是母亲,我有一个女儿要抚育,我对她和对您同样负有义务。让我们共同承受我们的不幸吧。您的日子好过,反正您有外遇;而我的责任,我们共同的声誉,更重要的是我的秉性,不允许我象您那样做。”她接着说,“喏,您不当心把德·赛里齐夫人的三封信忘在抽屉里了,给您。我并没有声张,您看得出您妻子是宽宏大量的。我不要求您作出牺牲,而法律却要我作这样的牺牲。但是我仔细考虑过了,我明白我们的作用是不相同的,命中注定不幸的只有女人。我纯洁的名声建立在确定不变的原则之上。我懂得清清白白地过日子,但请让我自己过日子吧。”

女人受到爱情的启迪,善于运用逻辑思维研究问题,侯爵听后大惊失色,他被女人在感情危机时所表现的天生的尊严慑服了。朱丽对任何挫伤她的爱情和心愿的东西表现出本能的反感,这正是女子的一大美德,这种美德也许来自天生的品质,法律也罢,社会文明也罢,都抑制不了。因此,什么人敢去指责女人呢?当她们置那种不能同时属于两个男人的专一感情于不顾时,她们不就和没有信仰的教士一样吗?有些头脑僵化的人会对朱丽在义务和爱情之间所作的妥协说长道短,而那些情绪偏激的人则会认为她犯了一桩罪行。这种普遍的谴责表明违背法律必将遭到不幸,也表明欧洲的社会制度存在着令人担忧的缺陷。

两年过去了。在这两年中德·哀格勒蒙先生和夫人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他们各行其事,在交际场会面的次数比在自己家里会面的机会多。这就是所谓风雅的离异,高等社会里许多婚姻都是以此告终的。一天晚上,夫妻俩不寻常地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相聚。德·哀格勒蒙夫人请一位女友吃晚饭,这位总在外面吃饭的将军刚好留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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