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最严厉的女人,当她得知有人为她单相思时,也会本能地感到得意,然而朱丽的目光却黯淡而冷漠。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类似憎恶的反感。这种态度不是因为热恋一个男子而对世界冷眼相看,因为那样的女子是有说有笑的。朱丽不在此例,她现在属于那种对痛苦记忆犹新的人。姑母深信她的侄媳不爱她的侄子,现在发现她不爱任何人,不禁惊呆了。

她惶恐不安地看出朱丽已经心灰意冷。一个年轻女子只要一天,也许一夜的经验①就能识破维克托的无能。她心想:

“她如果已经了解维克托的无能,那么事情已经定局,我侄子不久将忍受婚姻带来的麻烦。”

于是她打算教她信奉路易十五时代的君主主义②。但几个小时之后,她得知,或说得更确切一些,她猜到了使伯爵夫人悲伤的境遇在人世间是颇为常见的。朱丽突然沉思不语,比平时提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女仆帮她卸了装,准备让她上床,但她却留在炉火前,埋在黄丝绒安乐椅中;不论是欢乐还是悲哀,人们都喜欢在这件古老的家具上消磨时日。她流泪,她叹息,她沉思,然后她搬来一张小桌,找到一些纸,开始写起来。时间很快地流逝,朱丽吐露心迹时似乎颇为吃力,每写一句话都要引起久久的沉思。突然少夫人泪如雨下,再也写不下去了。这时钟鸣两点。她象弥留之际的病人,脑袋沉甸甸地耷拉着。等她抬起头来,她看见姑母突然出现在眼前,好象是从墙壁的挂毯上走下来的。

①“结婚伊始,切勿强行。”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一书中这么写道,“当今社会上众多的年轻妇女苍白、虚弱、患病和受苦。其中一部分人患有程度不同的炎症,另一部分人产生程度不同的神经紧张。”——原编者注。

②指婚姻和爱情生活方面。

“你怎么啦,我的孩子?”姑母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为什么年纪轻轻一个人掉眼泪呀?”

她毫不拘礼地在侄媳身边坐下,眼睛盯着那封未写完的信。

“你给丈夫写信吗?”

“我知道他在哪儿啊?”伯爵夫人回答说。

姑母拿起纸念起来;她已经带上眼镜,这是事先想好的。

这个纯洁的人儿让人拿起她的信,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这既非缺乏尊严,也非暗暗感到有罪而不敢对抗,不,姑母正好遇上侄媳感情冲动的时刻,此时六神无主,心烦意乱,不管是善是恶,无论是沉默不语还是推心置腹,一切都听之任之。她如同一个道德高尚的姑娘,白天高傲骄横,折磨自己的情人,到晚上形单影只,幽怨潜生,于是思绪郁结,想找一个好心人倾诉衷肠。朱丽一句话也不说,听任姑母违背对敞开的信和封口的信一视同仁的规矩,若有所思地等着侯爵夫人念完信。

亲爱的路易莎①:

你何苦几次三番地要我兑现我们这两个无知少女互相许下的极不慎重的诺言呢?你信中说,你很奇怪我为什么六个月没有回答你的讯问。如果你不明白我的缄默,今天读到我向你透露的秘密,你也许就猜得出其中的原因了。若不是你通知我你不久即将结婚,我很可能把这些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里。你快结婚了,路易莎,一想到结婚,我就不寒而栗。可怜的小家伙,你结婚好啦,几个月以后,你就会后悔莫及的,你将痛苦地怀念从前我们在埃库昂①一起度过的岁月。你记得吧,一天傍晚,我们俩爬到山上最高的橡树下眺望我们脚下美丽的山谷,我们在那里观赏夕阳,周围是一片斜晖残照。我们坐在一块岩石上,沉醉在一种欢欣的继而又产生淡淡忧愁的感情之中。你首先发现天边的太阳预示着我们的未来。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好奇,多么疯狂!你记得我们一起干的荒唐事吗?我们拥抱接吻,好似两个情人,我们还这么说哩。我们发誓谁先结婚必须如实地叙述同房的秘密,我们幼稚的心灵把这种秘密看作是最甜美的快乐。但是路易莎,洞房花烛一定会使你失望的。婚前,即使不算幸福,至少你年轻、美貌、无忧无虑;但是一个丈夫在很短的日子里就会使你变得象我一样丑陋、痛苦和衰老。告诉你我嫁给维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时,我是多么骄傲、自负和快乐,简直是愚不可及!怎么跟你讲呢?连我都记不清了,转眼之间我的少年时代已化为梦境。那个隆重的日子套在我身上的绳索有多长,我自己是茫然无知的,那天我的举止仍少不了受到责难,我父亲不止一次竭力抑制我的兴奋,因为我喜形于色,被人认为有失体面。我说话时并没有嘲弄人的意思却被认为是在嘲弄人。我象孩子似地不停地玩弄新婚面纱、新婚礼服和鲜花。晚上我被大吹大擂地送入洞房。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开个玩笑来捉弄维克托。等他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就象以前每逢十二月三十一日那隆重的日子一样。我悄悄溜进堆放礼品的房间。我丈夫进了新房,到处找我,而我躲在细纱布里格格直笑,但是我们在孩提时代玩耍时发出的由衷的欢笑也就到此结束了……

①朱丽在寄宿学校念书时的同学。

①指朱丽受教育的埃库昂寄宿学校。

如此开头的一封信必定包含许多伤心事,老寡妇念罢,摘下眼镜慢慢地放到桌上,把信放回原处,两眼落在侄媳的身上。尽管年事已高,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她说:

“孩子,一个已婚的女子给一个姑娘写这样一封信可不合适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丽打断姑母的话,“您念信的时候,我心里很惭愧……”

“如果餐桌上一道菜不中我们的意,可不应该倒别人的胃口,我的孩子,”老人和颜悦色地接着说,“要知道,自从夏娃到如今,结婚一向被认为是天大的好事……你母亲不在世了吧?”

伯爵夫人心头一震,慢慢地抬起头说:“一年来,我不止一次怀念我的母亲。但我万不该不听我父亲的话,他不喜欢维克托,不愿他当女婿。”

她望着姑母,看到老人脸上慈祥的神色,一阵喜悦的颤抖使她止住了欲滴的泪水。她觉得侯爵夫人好象要拉她的手,便把一双细嫩的手伸过去。当她们的手指紧紧捏在一起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心心相印了。

“可怜的孤儿!”侯爵夫人又说。

这句话对朱丽来说简直是最后一道光芒,她仿佛又听到父亲先知的声音。

“你的手好烫啊!一直这样吗?”老太太问道。

“七、八天前我才退烧,”她回答。

“你发烧,却瞒着我!”

“我发烧已经一年了!①”朱丽怪不好意思地说。

①朱丽患有子宫炎。

“这么说,我的小天使,”姑母接着说,“一直到现在,结婚对你来说只是一场长期的痛苦喽?”

少妇不敢回答,但她做了一个肯定的动作,说明她所受到的苦楚。

“那么你感到很不幸吗?”

“噢,不!姑母。维克托可宝贝我啦,我也非常喜欢他,他心地好极了!”

“是的,你爱他,但你躲着他,是吗?”

“是的,……有时候……他老来找我。”

“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是不是老担心他突如其来地打扰你?”

“唉!是的,姑母,但是我很爱他,我说的是真话。”

“你是不是暗暗责怪自己不善于或不能够分享他的快乐?有时你甚至会想合法的爱情比非法的情欲更难以忍受?”

“哦,正是这样,”她说着哭了起来,“您什么都猜透了,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问题。我的感觉已经麻木了,我脑子空空的,总之,我的生活困难重重。我的心灵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压抑着,害得我感情迟钝,整天昏昏沉沉。我想抱怨,可是张不开嘴,我有痛苦,可是没有语言来表达。但是我痛苦,看到我所讨厌的事维克托却以为是快乐,我又痛苦,又羞愧。”

“尽说些小孩子的傻话,别糊涂了!”姑母嚷道,她枯干的脸上突然眉开眼笑,反映出她青年时代的欢乐。

“您,您也笑话我啊!”年轻女子失望地说。

“我是过来人嘛,”侯爵夫人赶紧接着说,“现在维克托把你一个人留下,你不是又变成姑娘啦?安安静静的,没有快乐,但也没有痛苦,不是吗?”

朱丽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

“总而言之,我的天使,你很爱维克托,不是吗?但是你更愿意成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总括一句话,你的婚姻不顺当。”

“是的,正是这样,姑母,但有什么可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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