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亲爱的姑母,”上校高声问候,一边抢上前抱住老妇人亲吻,“我给您带来一个年轻人请您照应,我把我的宝贝托付给您。我的朱丽不娇气,也不小心眼,她温柔得象个天使……不过,她可别在这儿被宠坏喽,但愿不会,”他煞住了自己的话头。

“小鬼头!”伯爵夫人答道,一边嘲弄地瞪了他一眼。

她主动上前和蔼地和朱丽亲吻,因为朱丽若有所思地呆在那里,不象是好奇,而象是局促不安。

“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接着说,“你不必怕我,跟年轻人在一起,我尽量不拿老太婆的架子。”

还没有走到客厅,侯爵夫人①已经按照外省的习惯吩咐家人给两位客人备饭,但是伯爵打断了姑母滔滔不绝的话头,认真地对她说,他在这儿停留不长,驿站换完马他就要走。于是三位亲戚急忙进入客厅,伯爵匆匆忙忙向老姑母讲述了政治和军事形势,鉴于已发生的事件,他不得不请求她让他年轻的妻子在这里躲避一阵。姑母一边听他讲,一边轮流观察侄子和侄媳,侄子一口气往下讲,侄媳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看起来是因为被迫分离而引起的。她好象在心里说:“唉!唉!这些相爱的年轻人。”

①巴尔扎克为了统一《人间喜剧》的人名,一八三七年重版《三十岁的女人》时,把德·贝洛尔热侯爵夫人改为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此处是漏改,下文类似处不再一一注明。

这时从静悄悄的老院子里传来了马鞭声,一簇簇的青草点缀着石子路面。维克托再次吻了伯爵夫人,急忙奔出屋去。

“再见,我亲爱的。”他边说边拥抱跟到车前的妻子。

“喔!维克托,让我再陪你一段路吧,”她温柔亲切地说,“我不愿意离开你……”

“不必了吧!”

“那么好吧,”朱丽答道,“听你的,再见!”

马车消失了。

“这么说,你很爱我可怜的维克托喽?”伯爵夫人询问侄媳,同时投去明察秋毫的盘诘的眼光,通常老妇人都用这种目光来观察年轻人。

“咳!夫人,”朱丽回答,“难道不是因为爱上一个男人才嫁给他的吗?”

讲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天真的口气,既反映出纯洁的心灵,又泄露了心灵里深邃的奥秘。一个曾经与杜克洛①和黎塞留元帅②相好的女人听了这话不去猜想这对年轻夫妇的秘密是很难办到的。姑母和侄媳这时站在正门口出神地望着离去的马车。伯爵夫人的眼睛表达的并不是侯爵夫人所理解的那种爱情,老太太是普罗旺斯人,年轻时她的激情是非常强烈的。③“所以你就这样上了我这个无赖侄子的当?”她向侄媳问道。

①杜克洛(1704—1772),法国伦理学家和历史学家。

②黎塞留元帅(1696—1788),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1642)的侄孙,法国元帅。

③巴尔扎克笔下,普罗旺斯人激情洋溢的例子屡见不鲜。

伯爵夫人不由得一惊,因为这位老风流的语气和眼色似乎表现出比她更加了解维克托。德·哀格勒蒙夫人心神不宁,只好支吾其词,天真而痛苦的心灵一开始只能找到这样的避难所。朱丽的回答已经叫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心满意足了,她暗自喜欢,心想今后她孤独的生活可以从某种秘密的爱情中得到几分乐趣了,因为她感到她侄媳好象有一段有趣的私情。

德·哀格勒蒙夫人走进挂着几幅带金边的壁毯的大客厅,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后面有一排中国屏风抵挡窗缝风,她的忧伤无法排遣,面对着陈旧不堪的护墙板和一百年前的老家具,产生愉快的情绪是困难的啊。然而沉浸在清静孤独之中,沉浸在外省肃穆的沉寂之中,年轻的巴黎女人倒觉得是一种享受。她在新婚时给这位姑母写过一封信,如今见面说了几句话,便沉默不语地待着,好似在聆听歌剧的乐曲。两个小时就这样在拉特哈普修道院①式的寂静中过去了,她这才发现对姑母太不礼貌,想起来自己只是冷冷地回答了姑母的问话。老妇人尊重任性的侄媳,她具备从旧王朝过来的人所特有的宽容禀性。老寡妇织着毛衣,她出出进进好几次,让人收拾一个平时家人放行李的绿色房间,腾出来作为伯爵夫人的卧室。料理完毕,她回来坐在她的大扶手椅上,偷偷观察年轻的妇人。朱丽对自己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冥思遐想中感到很不好意思,她自我嘲笑一番,请求姑母原谅。

①拉特哈普圣母修道院是有名的本笃会修道院,教规十分严厉,后来成为本笃会修道院的代名词。

“亲爱的小宝贝,我们深知寡妇的苦楚啊。”姑母回答道。

要年过四十的人才能猜透老太太的话所包含的讥讽之意。第二天,伯爵夫人情绪明显好转,她聊天了。德·利斯托迈尔夫人起初认为这个新婚妇人又孤僻又呆板,现在她感到有希望驯服她了。侯爵夫人跟她讲本地的娱乐、舞会以及她们可以去的人家。这一天她提出的问题个个都设圈套,她按照旧时宫廷的习惯做法,忍不住要借此来捉摸侄媳的性格。

几天来她再三邀请朱丽出去消遣,朱丽都拒绝了。所以尽管老太太很想带美貌的侄媳到交际场上炫耀一番,到头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伯爵夫人为她的离群索居和郁郁寡欢找到了一个借口,她推说父亲的死使她十分悲伤,至今还带着孝。

一星期之后,老寡妇已经十分喜欢朱丽天使般的温柔,喜欢她朴实无华的风度和宽厚克己的品质,从此对折磨这颗年轻心灵的神秘的哀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伯爵夫人是那种天生讨人喜欢的女子,好象走到哪里都能给人带来幸福;她与人相处温柔可亲,令人格外愉快,结果德·利斯托迈尔夫人迷上了她的侄媳,不愿再离开她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们之间就建立起了永恒的友谊。老太太不无惊讶地注意到德·哀格勒蒙夫人面貌的改变。红润的肤色消褪了,脸色变得黯淡苍白。在脸上失去原有光彩的同时,朱丽却变得不那么忧郁了。有时老寡妇居然逗得年轻的亲戚乐呵呵的,甚至忘乎所以地发出欢笑,但很快又被不愉快的念头压下去。她猜到给侄媳生活蒙上一层阴影的忧伤既非对父亲的思念,亦非与维克托别后的离愁。然后,她往坏处胡乱猜疑,当然难以找到侄媳痛苦的真正原因。也许我们只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方始恍然大悟。终于有一天,姑母惊奇地发现朱丽已完全忘却了结婚这件事,她在朱丽身上看到冒失姑娘的冲动,脑子单纯,带着妙龄少女的孩子气,思想细腻微妙,有时又深藏不露,这是法国青年女子的特点。于是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决心探测这颗心灵的奥秘,这颗心灵惟其极端质朴,也就更加深奥难测。夜降临了,两位贵妇人坐在临街的十字窗前,朱丽又陷入沉思,这时一个男人骑马经过窗下。

“喏,这是你们的一个牺牲品,”老太太说。

德·哀格勒蒙夫人惶惑不安地瞧着她的姑母。

“这是一个英国青年,一个绅士,令人尊敬的亚瑟·奥尔蒙,葛兰维尔勋爵的长子。他的经历是很有趣的。一八〇二年他遵照医嘱来到蒙彼利埃,希望此地的气候能治疗那要命的肺病。开战后他跟他所有的同胞一样被波拿巴扣留了。这魔鬼不打仗就活不下去。这位英国青年开始研究自己的疾病,以此作为消遣。一般人认为这种病是不治之症。他不知不觉对解剖学、医学产生了兴趣。醉心于这类学术,这在一个上等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不过,当年摄政王不也是津津乐道于化学吗!总之,亚瑟先生在学业上颇有成就,连蒙彼利埃的教授也感到惊奇。学术研究使他的俘虏生活得到了慰藉,与此同时他的病也痊愈了①。有人说他两年没有说话,减少肺部的活动,睡在马厩里,喝一头瑞士母牛的奶,专吃水芹菜②。自从他来图尔以后,他不见任何人,骄傲得象只孔雀。但是你肯定已经把他征服了,因为自从你来到这里,他一天从我们的窗下经过两次,这总不是冲着我来的吧……显而易见,他爱上了你。”

①其实并未痊愈,本章结尾他的死显然与他的疾病有关。

②这是当年盛行的一种治疗肺病的方法,且有医疗书籍可查。巴尔扎克在《乡村医生》,《驴皮记》等作品中也谈到类似的疗法。

最后这几句话象有什么魔法似地惊醒了伯爵夫人,她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手势,微微一笑,使得侯爵夫人不胜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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