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说得对,我可怜的孩子,这一切确实没有什么可乐的。要是我不保护你,要是我的老经验不能识别引起你忧伤的纯洁无邪的原因,那么你将来恐怕会有更多的不幸。我侄儿不配得到幸福,这个傻蛋!在敬爱的路易十五的朝代,象你这样处境的年轻女子早就惩罚她丈夫地道的大兵作风了。
自私的家伙!那个暴君手下的军人统统都是愚昧的坏蛋,他们把粗暴当作殷勤,他们不懂得爱情,更不了解女人;他们以为第二天要去送死就可以在头天晚上对我们不敬重、不体贴。从前的人既懂得爱也懂得死,处处恰如其分。我的侄媳儿,我来教你。你们之间可悲的不和是必然的,可能导致你们互相憎恨,导致你们提出离婚,如果你不会在绝望之前就归天的话,我一定结束你们之间这种状态。”
听了姑母的这番话,朱丽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她对其中的道理并没有理解,却从中获得了一种预感。她惶惑地从饱经世事的亲戚嘴里听到了父亲对维克托所作的判断,只不过说得婉转一些罢了。她也许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了强烈的直觉,感觉到她将遭到沉重的不幸,于是痛哭起来,扑到老太太怀里,说道:“您就当我的母亲吧!”姑母没有哭,因为大革命已使旧王朝的妇女眼泪流干了。往昔的爱情、后来的恐怖统治已使她们习惯于最令人心碎的剧变,因此她们在生命危急的关头能保持冷静而庄重的举止,真挚而不外露的热情,并一直恪守宫廷礼仪和贵族风范,现代的新风尚对此一概否定是大错特错的。老寡妇把少妇抱在怀里,温柔、疼爱地吻她的前额,这个动作往往出自这类妇女的风度和习惯,而不是出于内心。她甜言蜜语哄着侄媳,答应确保她将来幸福,发誓永远爱她,对她爱抚备至,一边帮她上床睡下,好象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好象心爱的女儿的希望和忧愁就是她自己的希望和忧愁。她从侄媳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想到自己当时多么漂亮而又无知。伯爵夫人入睡了,很高兴得到了一个朋友,一个母亲,从此她有人诉说衷肠了。第二天上午,姑母和侄媳互相亲吻时,两人真挚热情,心心相印,证明她俩感情上进了一步,更加协调一致了。这时她们听见马蹄声,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见那个年轻的英国人按照他的习惯慢慢经过窗下。看上去他对这两个孤单的妇人的生活作过一番研究,每当她们吃午饭或晚饭的时刻,他必定经过这儿,他的马不需要主人提醒,就自动放慢脚步。在经过餐厅的两扇窗户时,亚瑟向里面投以忧郁的目光。伯爵夫人多半不理会,因为她根本不注意,但侯爵夫人已养成那种无聊的好奇心理,喜欢捉摸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用以活跃外省的生活,这种好奇心理,高贵的人们也在所难免,因此她对英国人默默表示的羞怯而认真的爱情很感兴趣。她已经习惯于每天在这个时候看到英国人投来的目光,每当亚瑟经过时,她总想出点新词儿来和侄媳打趣。两位妇人坐下吃饭时不约而同瞧见这个不列颠群岛的臣民,朱丽和亚瑟的眼光这一次正好相遇,这种感情上的巧合使少妇脸红了,英国人立即催马疾驰而去。
“夫人,该怎么办呢?”朱丽对她姑母说,“人家若看见这个英国人老走过这里,一定以为我……”
“是的,”姑母打断她的话。
“那么,我能不能告诉他别这样散步呢?”
“莫非向他暗示他已构成一种危险?再说你能阻止一个人随意走动吗?明天我们不在这间屋里吃饭好了,年轻的绅士看不见我们就不会再在窗户外面向你求爱。亲爱的孩子,一个懂得上流社会规矩的女子就是这样行事的。”
朱丽的不幸接踵而至。两位妇人刚吃完饭,维克托的随身仆从突然来到。他从布尔日纵马飞驰,绕道而来,给伯爵夫人送来她丈夫的一封信。维克托离开了皇帝,他通知妻子帝政已崩溃、巴黎已失陷、法国各地纷纷倒向波旁王室。但是他不知如何混进图尔,所以请她火速到奥尔良会他,他希望在奥尔良为她搞到通行证。仆人是个旧军人,由他护送朱丽从图尔到奥尔良,这条路维克托认为还是畅通的。①
①此处作者自相矛盾:维克托不知如何混进图尔,但他能够到达奥尔良,并以为奥尔良到图尔的道路是畅通的。
“夫人,请您抓紧时间,”仆人说道,“普鲁士人、奥地利人和英国人将在布卢瓦或奥尔良会师……”
少妇在几个小时之内准备停当,坐上姑母借给她的一辆旅行马车出发了。
“为什么您不跟我们一块去巴黎?”她一面说,一面吻别姑母,“现在波旁王室返驾了,您可以在那里找到……”
“即使没有这次出乎意料的返驾,我也会去巴黎的,可怜的孩子,因为我的劝导无论对维克托还是对你都太不可缺少了,所以我一定想方设法去巴黎找你们。”
朱丽在女仆和老兵的陪伴下动身了,老兵骑马跟在车旁,保护女主人的安全。入夜,朱丽不安地听见后面有一辆车从昂布瓦斯一直跟着她,到达布卢瓦的前一个驿站时,她凑到车门前看看她的旅伴到底是谁。借着月光,她认出是亚瑟,他站在离开她三步的地方,眼睛盯着她的车子。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伯爵夫人赶紧缩回车内,害怕得心怦怦直跳。如同大多数清白无辜又没有经验的少妇一样,她认为不自觉地引起一个男人的爱情是一种过失。她本能地感到恐怖,这也许是在如此胆大妄为的行动面前感到软弱无力的结果。男人有一种非常强有力的武器,那就是擅自占有一个女人的可怕力量,而女人的想象生来就是多变的,所以男人的追求对她是一种威胁或者是一种侮辱。伯爵夫人想起了她姑母的劝导,决定在旅途中呆在驿车里不出来。但是每到一站,她总听到英国人在两辆车的周围走动。而且一路上,他那辆四轮马车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无休止地传进朱丽的耳朵。少妇转念一想,一旦和丈夫会面,维克托就会保护她不受这份莫名其妙的罪了。
“但要是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因为爱我呢?”
这是她最后一种想法。到达奥尔良时,她的驿车被普鲁士人扣住了,被拖进一家客栈的院子里,由士兵看守着。反抗是无济于事的,外国人向三位旅客打着命令的手势,意思是说他们接到命令不许任何人走出驿车。伯爵夫人哭了将近两个小时。她被押在一些士兵中间,他们抽烟、嬉笑,有时好奇地瞅她,样子十分放肆。后来传来一阵马蹄声,士兵们终于恭恭敬敬地离开了桌子。一会儿,一个奥地利将军率领一群外国高级军官来到她的驿车周围。
“夫人,”将军对她说,“请接受我们的歉意,误会了,不必害怕,您可以继续旅行,这是一张通行证,从此您可免受任何凌辱了……”
伯爵夫人颤抖着接过通行证,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她看见亚瑟穿着英国军官制服站在将军身旁,无疑是多亏了他,自己才迅速恢复自由的。年轻的英国人显得又高兴又忧郁,只敢偷眼瞧着朱丽。有了这张通行证,德·哀格勒蒙夫人平安抵达巴黎,与丈夫团聚。维克托放弃效忠皇帝的誓言后,受到德·阿图瓦伯爵①十分亲切的接待。阿图瓦伯爵由他的哥哥路易十八任命为王室少将。维克托在近卫军内获得了一个高位,相当于将军。然而就在欢庆波旁王室回朝的日子里,可怜的朱丽遭到了很大的不幸,这件事将影响她的一生:她失去了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老夫人因为见到德·昂古莱姆公爵重返图尔,心里一激动,兴奋而死。因此,唯一有权开导维克托的人、唯一可能通过巧言相劝使夫妻更为和睦的人死了。朱丽深深感到这一损失的重大。现在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她已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
①一八一四年四月十四日,德·阿图瓦伯爵——未来的查理十世——被任命为王室少将,并于一八一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组建了六个近卫连。
但她年轻懦怯,宁肯受苦,从不抱怨。她完美的品格也不允许她忽视自己的职责,或者对她的痛苦寻根求源,因为消除痛苦是极为棘手的事情:朱丽生怕玷污了她少女的清白。
现在简单交代一下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复辟王朝时期的命运。
世间有些人,他们的平庸无能对多数认识他们的人是深藏不露的,这样的人不是很多吗?高位、名门、要职、装璜门面的礼节、极其谨慎的行为,以及财产的声望,凡此种种都是他们的护身符,使他们的内心世界免受批评。这些人有点象君主,君主的身材、性格和生活习惯,人们从来不知底细,也从来不能作恰如其分的评论,因为君主不是离人们太远,就是离人们太近。这些徒具虚名的人只问不说,他们有一种技巧,就是把别人推到前台,免得面对面交锋,然后极其巧妙地牵动每一个人的情感或利益,用这种办法来愚弄实际比他们高明的人,把别人当做傀儡,把别人降低到他们的水平,然后认为别人渺小。于是乎他们平庸而又固执的思想,自然就胜过了别人伟大而不断变化的思想。所以要想判断这些空虚的头脑,衡量它们反面的价值,观察家不仅需要智力超群,更要洞察入微,不仅要有眼光,更需要长期观察,不仅要思想高尚、伟大,更要细致、敏锐。然而无论这些沽名钓誉的人如何巧妙地遮盖他们的弱点,他们却很难瞒过自己的妻子、母亲、孩子或家庭至交,但是这些人在涉及共同名誉的事情上几乎总是为他们严守秘密,甚至常常协助他们哄骗社会。如果说,因为至亲好友的共谋,许多傻瓜被当作了伟人,那么同样也有相当数量的伟人被当成了傻瓜。因此社会政权总有那么一批虚有其表的栋梁之材。现在请想一想,一个有头脑而且感情丰富的女子面对这样的丈夫该如何安身立命吧!你们难道没有发现那些忠诚而充满痛苦的人生?那种情深意切、多愁善感的心灵,人世间可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予补偿。如果遇上一个强有力的女子,她会以一桩罪行来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叶卡捷琳娜二世就是这么干的,①而且居然被人们尊为大帝。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登极称帝,她们之中的大部分在家庭的苦难中牺牲了自己。家庭的苦难外人虽不与闻,但却十分可怕。那些寻求在今生今世解除痛苦的女人,要么只是换一种痛苦,如果她始终不渝地履行责任的话;要么就犯过失,如果她们为享乐而触犯法律的话。上面这些见解条条适用于朱丽的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