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昂布瓦斯,法国安德尔-卢瓦尔省都兰地区一城镇。

②图尔,都兰地区的首府。

驿车刚停住,便探出一个戴军便帽的脑袋;不一会儿,一个焦急的军人自己打开车门,跳到大路上,好象要去跟车夫吵架。但是那个都兰人修理断套的灵巧劲儿使德·哀格勒蒙上校放了心,他回到车门旁,伸直双臂,舒展一下僵硬的肌肉。他打了一个呵欠,瞧瞧风景,把手放到一位紧裹在皮袄里的少妇的手臂上。

“喂,朱丽,”他声音沙哑地对她说,“你醒醒,起来看看这个地方,风景美极了!”

朱丽把头探出车外,她戴着一顶貂皮帽子,毛皮大衣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只有脸露在外面。朱丽·德·哀格勒蒙已经不象从前观看杜伊勒里阅兵时那个欢欣雀跃的姑娘了。她的脸虽然还很细嫩,但已失去使她光彩夺目的红润。几撮被夜间潮气打湿而披散开的黑色鬈发使她苍白的脸更显得黯淡无光,没有生气。不过她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可惜眼皮下的几块紫斑在她疲惫不堪的面颊上已十分显眼。她无动于衷地瞧了一眼谢尔的田野、卢瓦尔河和河中的小岛、图尔以及伏弗赖绵亘的山岩,连西兹河令人心旷神怡的河谷都懒得瞧上一眼就赶紧缩回马车里,只说了一声:“是挺美的。”她的声音在旷野里显得微弱无力。我们看得出,她已不幸地战胜了她的父亲。

“朱丽,你不乐意住到这儿来吗?”

“噢,这儿或那儿,哪儿都行,”她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舒服吗?”德·哀格勒蒙上校问她。

“没有啊,”少妇强打精神回答,她微笑着瞧瞧丈夫,补充道,“我想睡觉。”

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维克托·德·哀格勒蒙放下妻子的手,朝桥头大路的拐角处转过头去。一旦上校不看她了,朱丽苍白的脸上暂时的快乐表情就消失了,仿佛照亮她面孔的光亮骤然熄灭。她既不想再观赏风景,也无心过问飞马疾驰而来的骑士是谁,她重新坐进马车的角落里,双眼盯着几匹马的臀部,没有任何表情。她迟钝的神态活象听牧师主日讲道时的布列塔尼农民。突然,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骏马从白杨树和鲜花盛开的山楂树的小林子里跑出来。

“是个英国人,”上校说。

“啊!我的上帝,是英国人,我的将军①,”车夫答道,“他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想吃掉法国的家伙。”

亚眠和约②破裂的时候,圣雅姆内阁犯下了侵犯人权的罪行,拿破仑出于报复,逮捕了在大陆的所有英国人,这位陌生人当对正好住在法国。这些英国人沦为阶下囚,不得不听命于帝国政权反复无常的决定,他们既不能留在被捕时的住宅里,也不能留在最初让他们自由选择的住处。现时住在都兰地区的英国人多半是从帝国各地遣送来的,因为据说他们旅居原地有损于大陆的政治利益。眼前这位清晨出来散步消愁的年轻俘虏完全是官僚政权的牺牲品。和平破裂时,他正在蒙彼利埃③治疗肺病,两年前,一道来自外务部的命令使他失去了那儿的好气候。年轻人一旦认出德·哀格勒蒙伯爵是个军人,便急忙避开伯爵的视线,把头转向西兹河畔的草地。

①禁卫军上校可享受将军的称号,德·哀格勒蒙是拿破仑禁卫军上校。又,按法国人习惯,男子称呼将军时,必须加“我的”,女子则只须称“将军”。

②一八〇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法国和英国签订亚眠和约,暂时休战。一八〇三年五月,英、法重新开战,和约破裂。

③蒙彼利埃,法国埃罗省一地名。作家斯特恩和卢梭曾在此疗养肺病。

“这些英国人个个都这样傲慢无礼,好象地球是他们的,”上校低声抱怨道,“幸亏苏尔就要惩罚他们了。”①俘虏走过驿车时,朝车里望了一眼,尽管是短促的一瞥,却已欣赏到伯爵夫人忧郁的神情,这种神情给她沉思的脸上增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有许多男人只要见到女人痛苦的表情,他们的心就会受到感动,在他们看来,痛苦好象是坚贞和爱情的一种保证。朱丽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车内的一张坐垫,既没有注意到有马经过,也没有注意到马上的骑士。套绳很快就结结实实地修理好了。伯爵登上驿车,车夫为了追回失去的时间,扬鞭催马,马车在河堤上飞奔,一路上巉岩陡壁的山坡连绵不断,山中点缀着伏弗赖正在成熟的葡萄,美丽的房屋星罗棋布,远处是著名的马穆蒂埃修道院的残垣断壁,这里曾经是圣马丁②的隐庐。

①苏尔(1769—1851),法兰西元帅,拿破仑部下的名将。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曾建奇功,后来曾在路易-菲力浦治下担任国防大臣和外交大臣。一八一四年三月,帝国形势吃紧,法军在维多利亚战役中遭败北以后,退居惠灵顿城下。苏尔指挥这次撤退,并在图尔兹战役中成功地包围了惠灵顿。

②圣马丁(约316—397),维也纳利古日修道院的创建者,三七一年任图尔主教,住在马穆蒂埃修道院。

“这个英国小白脸跟着我们干什么?”上校嚷道,一边回过头去想证实一下自西兹河桥一直跟踪而来的骑士是不是那个年轻的英国人。陌生人在堤坡上骑马散步并不失礼,上校在狠狠地瞪了英国人一眼之后也就无可奈何地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尽管他不自禁地对英国人产生了反感,那匹雄健的骏马和骑士的翩翩风度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年轻人长着大不列颠人的脸形,面色红润,皮肤柔嫩白皙,简直令人疑心他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金黄色的头发,颀长的身材,穿着既讲究又整洁,大凡时髦而规矩的英国人都有这种特点。他见到伯爵夫人时脸红了,好象是由于害臊而不是由于兴奋。朱丽只抬眼朝外国人看过一次,而且可以说是他丈夫硬要她看的,他要她欣赏那匹纯种骏马的腿。朱丽的眼光碰上了腼腆的英国人的眼光。于是英国绅士不再策马走在驿车旁边,他退后几步,保持着一定距离。伯爵夫人马马虎虎地朝陌生人看了一眼,她看不出人和马象她丈夫说的那样气概不凡,不过她还是动了一动眉梢,以示赞同丈夫的意见,之后,又靠回到座位上。上校又睡熟了。夫妇俩一直到图尔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一路上景物变化万千,但秀丽的风景丝毫没有引起朱丽的注意。她丈夫沉睡着,德·哀格勒蒙夫人端详过他好几次,最后一次瞧他的时候,由于车子的颠簸,用链子挂在她脖子上的颈饰掉落在膝上,父亲的肖像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①看到父亲的肖像,一直强忍住的泪水涌上来在她眼眶中滚动。英国人也许看到了伯爵夫人苍白的脸上挂着的晶莹泪痕,但泪痕很快就被吹干了。德·哀格勒蒙上校此行是去向准备在贝恩省抵御英国入侵的苏尔元帅传达皇帝的旨令,他趁机带他妻子离开岌岌可危的巴黎,把她送到图尔一位老亲戚家里。不一会儿,马车驶进图尔的街道,过了桥,进入大街,停在一座古老的宅第前面,这里住着旧贵族①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

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是那种虽然年老而风韵犹存的女人,她们有苍白的脸色,斑白的头发,妩媚的微笑,穿鲸骨撑开的裙子,戴一顶无名款式的便帽。这些路易十五时代过来的老人几乎总是和颜悦色,仿佛她们还在恋爱。在宗教上,她们的虔诚不如她们的热情,而就热情而言,她们的内心则不如其外表;她们总是浑身香粉扑鼻,讲起故事来引人入胜,谈吐更是妙趣横生,听笑话无动于衷,回忆往事倒能哈哈大笑,眼下的事情多半让她们扫兴。老女仆向伯爵夫人(因为她不久将恢复爵位)禀报她侄子到了,自西班牙战争以来她就没见过侄子的面。她急忙取下眼镜,合上她心爱的书《故宫的走廊》②,然后振作精神迅速走到门口的台阶上,这时年轻夫妇正拾级而上。

①文中没有具体说明朱丽父亲的死日和她的婚期。从下文朱丽回答姨母的问题来看,可推算到一八一三年四月,这是违背他父亲意志的婚姻,因此她好象是在父亲死前举行的婚礼。

①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前的贵族。

②书的全名为《故宫的走廊,又名:撰写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王朝历史轶事的回忆录》,三卷本,作者佚名,于一七八六年出版。

姑母和侄媳很快地互相扫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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